终归

　　入秋之后，天黑得便更早了。

　　花店外的街道上种着两颗大树，褪了绿的树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被被抚过的颤动的琴弦，弹奏出久久不散的曲音。

　　店内照旧亮着暖黄的微光，温子昭捧着书坐在角落。

　　小周一个小时前已经走了，带着今天吃剩的外卖盒子。

　　她照惯例在花店待到九点过半，才收拾东西关灯锁门。

　　外面很暗，之前坏掉的路灯没人来修，一闪一闪，亮度似乎更暗了一些，像是电影开场之后模糊不清的光线。

　　看不见人。

　　但路走过不少次，自然还算熟悉。

　　温子昭紧了紧外套，沿着平时的轨迹往住处走去。

　　风吹动树叶在响，落在黑夜里显得极为清亮，她的脚步声也混杂其中，走动地极有规律。

　　临近楼下巷口的时候，灯光渐渐亮了起来，人声起了，寂静不再，就连风声都仿佛在那一瞬间被赶跑了。

　　可身后似乎还有什么没有停下。

　　温子昭一顿，猛地停了脚步。

　　那声音也瞬间消失。

　　她的脊背忽然有点僵硬。

　　温子昭转回了头去看，一望到底的尽头，被路灯的光晕隔开一段又一段，无人的漆黑里空空荡荡，甚至连野猫野狗都不见踪影。

　　没有人。

　　她没有看见任何人。

　　可刚刚一闪而过的逼近感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她的后背都已冒出了冷汗。

　　这一惊惧便像是个插曲，陡然出现，又陡然消失，虽离开得快，却在温子昭的心里留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她开始变得小心。

　　在良水这儿温子昭没有任何熟识的人，除了已经离开的童嘉嘉，就只有一个同在店里的小周。可小周晚上还有兼职，不可能在花店里留到太晚，等到夜里九点半关门之后，她总是要自己回去的。

　　头两个晚上温子昭在手袋里装了个手电筒，花店出来临近大路的那一小段距离是个盲点，路灯的光根本照射不到。平常她都是摸黑勉强过去的，毕竟只有大概十几秒的路程。

　　可现在她不敢了。

　　夜夜揣着手电筒回家，温子昭也算是平安无事地过了几个夜晚，那天夜里类似的事情虽然没有再发生，可她心里的那份犹疑却迟迟未消。

　　大概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安全，总是有天生的猜忌和防备。

　　一场秋雨一场凉。

　　卓城又下雨了。

　　中午温子昭临要出门之前，小周特地发来短信，说是今晚可能下雨，让她记得带伞上班。

　　于是她便拿上了挂在窗户边的那把白色小伞，顺带披了一件厚点的外套御寒。

　　因为下雨，天色阴沉地厉害，五点刚过就已经黑云压顶。

　　店里也沉闷地不行。

　　温子昭没让小周继续待了，拿过筒里小周的伞塞给了她：“你先走吧，晚上不是还有兼职吗？趁现在还没下雨，去的话应该更方便些。”

　　小周没有扭捏地推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待收拾完东西，临出店时，她没忘停下转回头来叮嘱道：“小温姐，今天天气这么不好，你晚上还是早点回去吧，应该不会有什么客人会在这种时候来店里买花的。”

　　温子昭没直接应下，只点了点头，笑笑：“快走吧。”

　　好在小周走得及时，过后不久果真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啦”一声从天而降，打在石板砖上溅起排排水珠。

　　屋檐下也随之滴漏了一条笔直的线。

　　天色暗了，时间晚了，周围的店大多都关门走人了，钟表走向九点的时候，温子昭放下书看了眼外面。漆黑不见尽头的长街，只有她这里依旧亮着灯。

　　像个灯塔，立在黑暗之中。

　　她到底是没有提前离开。

　　手机被她放进了手袋里，这会儿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头，她没有翻出，收回视线后又拿起书继续看着。

　　一页一页，和指针一起被淹没在了雨声之中。

　　当这条长街唯一的一盏灯光熄灭之时，时间已又过了半个小时之久。雨势没有减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温子昭简单地收拾了下手袋，把要用的手电筒放在兜里，先撑开了带来的伞。

　　她出了花店，把伞靠在肩头，然后慢慢弯腰将花店落锁，因为姿势的变换导致伞柄偏了一些，肩头和手臂顿时就被斜打过来的雨弄湿了。

　　温子昭拂了一下，重新把伞调整了位置，刚想站直回身，雨地中便蹚进几声脚步。

　　沉闷的，迅速的。

　　裹挟着男人冷硬的声音。

　　“别动。”

　　温子昭正对着玻璃门，瓢泼大雨下漆黑的夜空没有一丝光亮，她无法看见身后人的样子，只能依靠前方玻璃门上的倒影隐约辨认——这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

　　他直接掀翻了温子昭的伞，踩出的水坑尽数溅到了她的裤腿上。泥土混着冰凉水珠渗进鞋袜，凉得温子昭下意识地往前一缩。

　　那个男人却以为她是要逃，重新警告：“别动！听不懂吗？”

　　温子昭闻言倏地一僵。

　　第一次他出声时语气低沉，话语简单，加之掩在雨里，她并没有特别清晰地听见，只凭本能停住了动作。可刚刚他再次开口，声音更近，也更清楚，落在耳朵里，是一种异样的熟悉。

　　而当腰后有一硬物抵上，冰凉的洞口对准她的肾脏时，那股熟悉直冲脑门，麻得她几乎呼吸骤停。

　　他推搡着她，沉声警告：“别乱动，也别说话。现在，就保持你这个姿势，站起来，往右走。”

　　右边不是她可以回家的那条路。

　　温子昭知道，这个男人要将她带走，可要带去哪里，要去做些什么，她都一概不知。

　　她不敢胡乱猜测，也不敢贸然反抗，只颤抖着嘴唇点了点头，在那个男人的允许下，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男人没有撑伞，她的伞也被打落在地，两个人都在雨下淋着，没一会儿就浑身湿透。

　　浸了水的外套格外地重，压在身上沉甸甸的，雨水和着凉风一起打在脸上，又木又麻地疼。

　　她挪着步子听从男人的话往右边走去。

　　此时的路上不见行人，所有的商店全都关了，温子昭找不到一个可以求救的人。她的手机放在手袋里，如果想拿，动静就会不小，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不被察觉。

　　没有求救的机会，也没有自救的方法，身后的男人在黑暗中肆无忌惮，手上的物什狠狠压着她的后腰。

　　“走快点！”他催促道。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捏碎她的肩膀。温子昭吃痛地咬住下唇，一半是走一半被推地随着男人进了一条小道。

　　雨下的声音更大了。

　　黑暗之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如被冲洗掉的痕迹，找不到一丝线索。

　　只有一把被遗落的白伞，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被远处路灯下的人收入眼底。

　　巨大的招牌因为今日的大雨早就关了彩灯，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木板。靠墙竖着，把站在后方的身影密密实实地掩住。

　　无人看见，只有亮起又暗下的屏幕昭示着此处隐秘的存在。

　　拨出的电话，在响过三声之后被接通。

　　懒散冷淡的声音穿透雨幕：“什么事？”

　　——————

　　温子昭被带到了一处平房里。

　　屋子从外面看上去非常简陋，没有装修，没有打扫，一层一层砖叠起而成的瓦墙上流淌着干掉之后的水泥，断裂的树枝和木头随意地堆积在门口的台阶上，一看就知道是久无人住的地方。

　　只是现在，门是半掩着的，里头显然有人。

　　温子昭被带着走了过去。

　　她踏上台阶，几步路还没有全部走完，后头的男人忽然将她猛力一推，门打开了，她也被甩了进去，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还是扶住了一个低矮的柜子才勉强稳住身体。

　　灯是亮着的，但光芒极其微弱。

　　里头暗得仿佛审讯室一般。

　　门“啪”得一声重重关上了，将她带来的男人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这间屋子唯一的出口。

　　他抬起手，把湿漉漉的上衣脱了，黝黑的皮肤上，大片繁复的花纹触目惊心。

　　他朝向坐在屋子正中间的女人：“红姐，人我给你带来了。”

　　说着他推了推温子昭，把她带近了些：“瞧瞧是她不？”

　　温子昭淋得厉害，一张小脸在黑发下显得尤为惨白，沾湿的睫毛一颤一颤，阖在眼上看上去极为柔弱。

　　姜红却没有半点同情，只慢慢勾起殷红的唇。

　　“都见过的，老二，老三，打个招呼吧。”

　　原来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正是那日在修车店里被称作“老二”的男人。

　　老二那天出去地早，其实对温子昭没有什么印象，他本来想问，不过被一旁的老三抢了先。

　　只看他拧着眉头：“见过吗？我不记得有认识这么个女人啊。”

　　“怎么不认识。”姜红的唇扬着，“麓马港消息走漏的那一天，你不是有见过她吗？”

　　老三一愣，盯着温子昭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哦！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确实见过！就在20号路口那儿，那天她是来给孙哥送花的。”

　　话说到这他忽然一顿，有点诧异地看向姜红：“那她——”

　　“她不就是孙哥这几天一直在找的人吗？”

　　此话一出，不仅温子昭愣住，就连在姜红后头的老二都不免惊讶。

　　“红姐，孙哥找的人就是她？”

　　“是她。”姜红笑了，一双眼泛起冷意，“孙运要找的人是她，而我，要找的人也是她。”

　　她微微仰靠着椅子，淡淡命令道：“行了，招呼也打完了，现在你们出去，到隔壁的屋子等着。”

　　老三闻言有点犹豫，还没从找到人的消息里出来：“那个，红姐……这个女人找到了，不先跟孙哥说一下吗？”

　　姜红嗤笑一声：“告诉孙运？”

　　“老三，你真以为你孙哥是吃素的，连个人都找不明白，还需要你来通知他吗？”

　　老三被呛了这么一句，顿时哑口无言没话反驳。

　　姜红懒得再和他说，摆摆手催促道：“赶紧出去吧。”

　　脱了的上衣还搁在一边，老三伸手拿过，甩在膀子上，转身把门一拉就走了出去，老二没有说话，也紧随其后踏出了门。

　　小小的屋子里头，门一开一关，渗进不少凉气，明明是走了两个人，可空间却更显逼仄。

　　姜红本是坐着，现在却慢慢站了起来，一张脸被悬着的灯泡映得发亮。

　　“你是谁？”红唇轻启，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是那天她在修车店中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凉气融进了双眼，她吐出的字句语调如蛇般森冷。

　　“你是警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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