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十五、你我大家，无非都是一意孤行

　　“说是等他，修罗令出，千里传音，北域地界的一众兄弟统统得到号令：如果秦扬有事，护他回来。”
　　胖子说。
　　林宝儿默默听着。
　　第一次救人不成时，秦扬用了数日才回到魍魉山庄。途中他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他实名发函，邀请了北域武林白道上的多位显赫人物到八仙剑门喝茶看戏。赤心子想要暗中往来的事情他血淋淋地掀起来，以剑易人时，他要天下佐证。
　　第二，他绕路去了趟落袈山长随寺，同那里方丈扯了扯闲篇，烧了一炷香。
　　“……烧香？”林宝儿脑子有点乱。
　　胖子笑一笑，继续：“秦扬破了狐狸拦阻之后，带了剑到八仙剑门换人。当着众多来‘喝茶’的名宿面上，赤心子咬碎一口牙，也只能是践约。受了修罗令暗中远远观看的兄弟后来给我们念叨当时情景——秦扬背着南宫麟大摇大摆步出八仙剑门，上了马背回头撂下一句：剑，我暂时给你，你好好供着别弄坏了，来日我还要拿回去还给我家庄主。你好自为之。”
　　林宝儿惊动，而后含笑。他心中想，不知道惊云子是不是被这样气死的。
　　“这赤心子老头儿也是个性急的，连夜，八仙剑门大批人物已经追杀而来。”胖子说得性起，笑，“想必是八仙剑门听说了我家庄主为秦扬的做法很不高兴，只怕不能再当他是自己人，所以一下子底气壮了许多；加上面子在众多名宿面前几乎扫尽，这一次必然要找补回来才成——若能杀了秦扬同南宫麟两人，他们自可以说，对啊，我拿人换剑没有错，可没说换成之后就不报门派之仇了……哈哈哈，秦扬也是这么个计较，大家彼此彼此。”
　　他笑得欢畅，也不顾林宝儿惊心动魄，悠哉道：“秦扬背着个半死不活的，俩人乘马，自然快不过他们，被缠住动手时，人家毕竟人多，一剑给秦扬背上的南宫麟穿了个窟窿。南宫麟惨叫。”
　　林宝儿也只差惨叫，他汗如雨下，仿佛那一剑是戳在了自己身上。
　　胖子道：“叫声一响，八仙剑门的道士统统愣神：南宫麟不是这么个动静吧？秦扬冷笑——他背上是个女人。”
　　林宝儿“吓”地呆住。
　　“听的时候也给我们乐坏了，”胖子与钟馗男子同时大笑，胖子咧嘴道，“赤心子这老道有个臭毛病，人家好色，还是个长情的，外头时时都养着如花似玉的俏娘们儿。当年惊云子他老师就是因了他这个才没把掌门位传给他，轮到惊云子时，这人年岁不小啦，毛病不减，也是没做成掌门。其实这事情他藏得挺紧，要不是我家给他们八仙剑门每人写过一笔账，呵，还真不好知道去。”
　　林宝儿又震惊又尴尬，喃喃道：“啊……所以，秦扬……”
　　“秦扬掳劫了与赤心子相好的两个女人，一早悄悄扔在了珞珈山，请长随寺方丈帮忙看管着。用剑换了南宫麟后，他径直把人也安顿在寺里，背个女人出来照常赶路——结果哈哈对不住，不出所料，道士辛苦追来，手起剑落就把自己小师娘给砍了。”
　　林宝儿愕然无语，强盗土匪杀人魔头等等字眼掠过脑海，一片血红之中，他想了半晌终于还是笑了：……抓了女人居然藏在人家和尚庙里，这个秦扬也是有些邪门的。
　　“那之后，秦扬割下女人的头来，一路反杀回去，来到赤心子面前把那颗美人儿脑袋往他面前一丢：认得吗？赤心子那自然是眼都绿了，眼绿了还不能吵吵，率着八仙剑门百人结阵，当下拼命。秦扬大笑声中说，你不连夜来人杀他，我也没那么性急，既然你这样快打破誓约，也怪不得我此时就来兑现我的话——贴面搏杀时悄悄一句：赤心子，还要你女人，还要你名头，就把纯阳剑放下。你要杀我秦扬，日后时候多的是。”
　　“当日结果吗……我们是没亲见，总之一句话，赤心子诈败还剑，止住众人追杀。这老道是个会掂量的，女人不提了，一柄纯阳剑，一个南宫麟，重不过他一身声名和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座位去。”
　　再之后，秦扬带了宝剑与南宫麟回庄。
　　再再之后，便是凌如月告诉林宝儿的那些了。
　　这胖子说得轻松，一言之间已不知带过多少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惨烈过去。偌大一个八仙剑门，雄霸北域声威赫赫的门派，哪里是这样容易进进出出的？秦扬那时固然以人命相胁，但稍有一步算错或是一招不慎，死在了那一处，又复如何？
　　林宝儿战栗中想，恩……不会的。他这人，一步一步，尽都是在斩断自己的后路。他为着救人，愧对也好，牵连也罢，总也想一力担当终究至于一意孤行。救人之后如何？不知道，不管了，只是人救出来之前，他不会就死，不会就死。
　　林宝儿忽然想问，秦扬秦扬，退路断绝，就算是你给昔日山庄里头朋友们的交代了吗？可是他们，并没有就此原谅了你呀。

　　“回到庄里，我家庄主让秦扬转回头去灭了八仙剑门，这意思还用说吗？”胖子说到这里似乎嫌烦，颇不以为然，“赤心子会放秦扬离开，无非认定了握他把柄的是魍魉山庄，他与我家为难，不余胜算；可若就此光着屁股走了，赤心子把自己当年烂账抹抹干净，要杀一个秦扬……你看到啦，就是如今这局面。我家庄主言下是告诉他，你自己去把屁股擦干净了吧，账算在咱们山庄头上，有人来讲规矩，让他滚去翻翻赤心子这一辈子做了些什么，自然了账。秦扬你去，你仍是我家人；你不……”胖子说，“这已是最后一问。”
　　秦扬不，因为那日奄奄一息的南宫麟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林宝儿把头低下，心中锐利疼痛。
　　“……秦扬断臂去了，小子，你刚才一问才到了正格上。”胖子讲到此处微微沉默，斟酌中向着前方的白衣狐狸一扬下巴：“那位老兄听说这事之后，极不痛快。他问我家庄主，说，你明明知道，却让他选？”
　　林宝儿这一次是真正愕然：“什么？”
　　胖子仿佛回想起当日情景来，摇头笑叹：“白衣狐狸什么德行你是瞧见啦，当日就是这副脸色。他说，秦扬救回南宫麟来是想要他活命的，你让秦扬去灭了南宫麟自小长大的门派，跟宰了这道士有什么分别？你明明知道。只是如今你姿态好看一些，可以对别人说，我仁至义尽了。你恼怒秦扬，不也因了这个吗？……说到底，”胖子摇摇头，“我也服了他。”
　　林宝儿难以置信。他再次抬头瞩目在不远处浓暮中飞驰的白色背影。背影清癯凛冽，如一张弩箭在弦紧紧绷起的霜色重弓，只是那周身寒冷此刻莫名其妙地散去了，融化在林宝儿眼中，竟成了淡淡的一片暖意。
　　……他这人。
　　林宝儿用未受伤的手握紧了临行前如月交给他的小小匕首，一霎时喉咙滚热。他呛咳一阵，微颤：“你家庄主，不是很凶吗？”
　　这一次是钟馗似的男子嘿然笑了：“这有什么，当年更凶的时候还有。狐狸他无非是说，秦扬这事，要么庄主你饶了他，要么你废了他，好人坏人统统做到底，不该逼他。是对是错我去他的，话总是要说开才痛快！”想一想啧了一声，“也不能。若不是对我家庄主，想这老狐狸也懒得说这么些了。”
　　胖子到此处，声音早已不那么悠闲，此刻接口一叹：“是喽，他痛快，老宋你也痛快，记得庄主说什么吗？”他拍拍林宝儿的肩，淡淡：“拿我当兄弟的人，我一生也不负他，拿我当外人的人，我没这么好耐性给他。白衣狐狸这样聪明，不记得自己当日什么模样回来的了吗？”又是笑，补一句：“我的仁义，尽了。”
　　林宝儿沉默许久，小声问：“打起来了吗？”
　　钟馗似的汉子勃然大怒：“打什么打？！你这小子！狐狸走啦！”
　　林宝儿长吁口气。
　　胖子回笑：“狐狸老兄原本不长住在庄里，这次临去，我家庄主算是使坏也好，算是回敬也罢，将下话来：我说了，日后秦扬路死街头，同魍魉山庄不再有关。八仙剑门没有死，那么秦扬必然会死，到时候，狐狸，你这样‘仁义’的人我只怕你做不到。”
　　林宝儿落汗，心说凌如月他爹爹怎么回事？也忒记仇了些！于是，怪不得……
　　怪不得白衣狐狸出山之时，那样一腔怒气，那样一身寒意，那样一股子“我去他妈的”的……释然。
　　胖子微微含笑：“白衣狐狸一生也不肯低头，一去三年也没有再回山庄。如今，算是对我家庄主认输了。”
　　夕阳最后一丝光芒早已落尽，一轮即将圆满的白月升上天角。林宝儿目光闪亮而又静默，他望着颠簸在前方不远处的身影，轻声：“他们是朋友吗？”
　　胖子愣：“狐狸老兄和我家庄主吗？”他想了一想，微笑：“是兄弟。”
　　“那么向兄弟认输，这也……没有什么呀。”
　　霜色重弓似的背影微微一紧。飞驰的马上，白衣狐狸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听到了这句话没有。
　　霍然而起的大笑炸开在曲折山路上，笑声起起落落地响了好久。钟馗似的男子长声鞭马，单骑跃出的时候他扭头向林宝儿大声道：“小朋友，你有意思！”
　　马蹄飒踏，三马扯直跑成一线，终于没有人再言语。
　　林宝儿窝在胖子怀中，他闭上眼睛，恍恍惚惚忆那日同样也是纵马飞驰，同样也是薄暮星辰，只是他身前坐着笑声如铃的如月。如月的发丝衣衫拂着他的面颊，他说：我喜欢你家，我喜欢你啊！
　　如今想来，这两句话，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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