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

　　重新提起“这件事情”，我依然心有忧虑。

　　这种忧虑从何而来呢？让我停下来想一想。

　　我想了一下，我的忧虑大概来自两个方面。

　　第一，我有点担心，小苗会看到这篇文章或者这部回忆录性质的小说，她会自责，甚至会深深地自责。这，不利于她的成长。

　　第二，在这件事情中，没有人是过错的一方。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楚姐，她对孩子的关切，也是真的，她的诉求和要求，也是合理的；甚至，她的憎恨，我也能够理解；小苗，也没有错，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不能苛刻地要求她，要有“澄清事实”的勇气。

　　基于此，我本想着，“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没有必要再次提及。

　　然而，“这件事情”是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引药”，没有这一味“引药”，或许，就没有后面的纠葛了。

　　那么，我就完完整整将这件事情呈现出来吧。

　　经过差不半个多月的相处，我成为项目部小苗最为亲近的朋友，甚至，胜过楚姐。

　　中午，我端着餐盘，在食堂打完饭，为了躲开工人不荤不素的低级笑话，都是端着餐盘去二楼办公室吃。有的时候，小苗就跟在我在身后，同样端着餐盘，跟在我的后面。我坐在电脑前面吃饭，她就在电脑背面，我们中间，是宽厚的红色办公桌面。

　　我们，如同父女俩。

　　从村干部、周围人口中，我也隐约知晓到小苗的家庭。楚姐的娘家在镇上，结婚的早，嫁给了山脚下村子的里一个男的，大约是嫌弃生的是女儿，也就是小苗，第二胎又是一个女儿，被打掉了，男的喝酒之后打了楚姐，楚姐果断离婚，楚姐回了娘家。那个男人，本来是开货车的，后来车祸身亡，家中还有老父亲。楚姐带着小苗又回到了村子，又过了一年，老父亲去世，留下了两层的楼房。

　　楚姐，几乎是凭借一人之力，将小苗养大的。

　　“小苗，从小到大，也没得到啥父爱。”楚姐和我谈及小苗的时候说。

　　“你要不要考虑去上学，我可以给你妈妈和学校打招呼。”我看着办公桌对面埋头吃饭的小苗说道。

　　“嗯。”小苗抬起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行，我来办。”我坚定地对小苗说。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楚姐本来就没有让小苗退学的打算，而学校方面也是害怕承担责任，怕出事，也是希望小苗养好了身体之后可以复学，加上，我和村干部提及此事，村干部和学校领导联系了一下，学校同意小苗复学。

　　第二天，楚姐给我说小苗上学去了，最近就不来帮忙了，周末可以来。

　　“没事，要忙不过来，我再找个人。”我说。

　　楚姐说不用，自己能做的过来。

　　我便不再多说什么，我吩咐了财务，小苗的工资照开。

　　我清楚记得，就在小苗复学的那个周五的下午，小苗推开了我的办公室。

　　“马总，可不可以借我500块钱，然后就从我上个月的工资里面扣。”小苗气喘吁吁地问。

　　“刚放学？怎么上来的，跟谁的车上来的？”我看到小苗穿着一身校服，胸前有“安源市二十五中”的字样。

　　“能不能借我？”小苗追问。

　　“要钱干什么？”我示意小苗坐下慢慢说。

　　“就是有用。”小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什么用？”我很谨慎。

　　“周末要去游乐场。”小苗很不情愿地说。

　　“自己去吗？还是和同学一起去？城里游乐场吗？”我继续问。

　　“和同学一起，我妈估计不会让我去，怕花钱。”小苗低下了头。

　　听到这里，我从办公桌拿起手机，

　　“行，那你先和你妈妈说，你妈妈同意了你再去。”

　　边说这话，我打开手机，给小苗转了600块钱。

　　“这个是我私下给你的，你从工资里面扣，你妈不是知道了。”我压低了声音。

　　“谢谢马总。”小苗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现在想来，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确不够妥当和想得全面。我至少应该再多问几句，如和那些同学一起啊？几点去、几点回来？再不济，我应该告诉楚姐一声。

　　但是，我没有。不过，这样也合理——我从来没有当过父亲，没有父爱的天然警觉。

　　第二天，大雨滂沱。四五月份，是安源市的雨季，下雨是常事。一下雨，工程就只能停工，山腰的项目部便只剩下我一个人。

　　对此，我很是受用。

　　一个人随便做点饭、看会书、看看电脑，看着雨线由细变粗，看着山风在雨中肆虐。

　　我将小苗，完全地抛在了脑后。

　　“今天她去游乐场了吗？”“如果去了的话，会淋雨吗？”

　　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在我脑中出现过。应该还是那个原因，我没有做过父亲，没有父爱的天然警觉。

　　斜风吹了大半天，大雨也下了大半天，四五点的时候，雨水才变得淅淅沥沥。

　　中午吃完饭，我从电脑上下载了一部纪录片，叫做《徒手攀岩》，躺在宿舍的床上，将IPAD 放在被子上。纪录片全程拍摄一位探险者徒手攀岩的过程，讲述得真实而克制。影片足足有三个小时，看得我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之中，我似乎听到脚步声，似乎有人拉开了一楼的卷帘门，似乎有人在上楼。

　　我猛然清醒过来，正要下床，小苗已经站在了门口。

　　手上拿着一把伞，收拢了起来，伞尖还在滴水。不过伞也没有什么用处，身上都湿透了，头发还在滴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怎么啦？”我赶忙询问。

　　小苗没有回应，蹲了下去，将头埋在两个臂弯。

　　我感到事有蹊跷，顾不上穿上长裤和外套，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来，先进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呢！”我知道，在这种事情，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其实是徒劳的。

　　一杯热茶，有时候胜过滚热衷肠。

　　我从写字桌下抽出一个凳子，让小苗先坐下，从她的手中拿过伞，将其靠在我的房门边。

　　在拿伞的时候，我手臂碰到了小苗的外套，几乎湿透。头发储满了水，水滴不断地滴到裤子上。

　　小苗低垂着头，不言不语，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

　　“先别问了，别弄生病了就行。”我告诉我自己。

　　我的宿舍有个组合式的简易衣柜，我将衣柜拉开，从里面找到一条运动裤和一件西服，本来，我想找和裤子配套的运动衣，没找到。

　　我将衣服扔在床上，对小苗说：“先把这套衣服换上，我去卫生间去给你拿条毛巾，把头发擦干。”

　　说完，我就走出了宿舍，并且带上了宿舍门。

　　我的宿舍在这栋两层小楼的最东侧，而卫生间在最西侧，两者距离大约20来米，两者的中电，就是楼梯口。

　　我刚走楼梯口，楚姐就上来了。

　　还不等我给她说小苗在我这，楚姐先说话了。

　　“小苗来了么，我到处找都没找到。”

　　“奥，刚来，在我宿舍，我去拿个毛巾。”

　　说完，我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在卫生间，我找到脸盆，脸盆里面放着一条毛巾，我拎起来一看，湿漉漉的，还有一股霉味。转念一想，记得宿舍好像有新的毛巾。

　　突然，我听到走廊哭喊声骤起，赶紧放下脸盆，走到门口。

　　楚姐正扯着小苗的头发，将小苗按在廊道的地砖上，抽打着小苗的脸。

　　我一脸困惑。

　　楚姐抬头看到了我。

　　“小苗才这么小，你也下得去手。她才上高中，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办？”楚姐大喊大叫。

　　我更是一脸懵。

　　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一分钟的时间里，她们发生了什么。

　　但是，作为一个有点人生阅历的人，我已经隐隐感知到是什么事情。

　　想到这一点，我赶紧走过去。

　　“楚姐，你先放开她，打孩子干嘛，她又没有错。这种事情不要大喊大叫。”我正色道。

　　现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这句话实在是太蠢了。

　　我的原意是不想让楚姐喊叫，这种事情万一让外人听到了，对小苗不好。但是，在楚姐看来，我那样说，就是默认了我侵犯了小苗。

　　我实在是太蠢了。

　　楚姐可能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鲁莽，揪着小苗的头发，顺道就下了楼梯。

　　“老马，这件事情没有完，我找人说理去。”楚姐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微风细雨之中，飘散着小苗的抽泣声，越来越小，终于，归于平静。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还懵在廊道里，一低头，手上竟然还提溜着湿漉漉的散发着霉味的毛巾。

　　呆呆地站在廊道约莫一分钟，我才回过神来。

　　走进宿舍，看到宿舍地砖上，留下了两滩雨水。

　　我的床下，一条裤子被揉成一团，仍在地上。

　　床上，应该是刚刚脱下来的西服，因为里层外翻，印湿了一大片。

　　我回头，门边，靠着一把雨伞。

　　雨伞没有收起来，散开着，蓝色的底色上印着黄色的小花。

　　像极了安源市的晴空和油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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