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

　　连翠放下水盆直起腰来，看裴秦大步流星走进房里拿了块玉牌，一边往腰上挂一边风一样走出院子，对着裴秦的背影大声答了个“是”，撅了撅嘴，端起水盆草草把盆里洒到一半的水洒在院子里后，快步走出去。
　　祁煜常住的宅邸在郊外，离城中的定南府有相当的距离，哪怕是裴秦这样出众的脚力，也一直走到日中才看到一片青色的屋顶。此处地势平坦开阔，一侧临湖，周遭花木芃芃，确实幽静，但那比人高的草木，令裴秦有些不安——这样容易躲人的地方不太容易看得住。
　　又走了半刻，便全然看得清了，外墙斑驳，藤蔓横生，青砖破碎，朱门槁暴。裴秦不以为然，许多贵族人家在各地不为人知的宅邸都是这样，修在隐蔽的地方，外面看着像是荒废了许久，乾坤都在内里。
　　若是往常的蹲守，裴秦往往是跳到房顶上，那样屋内人的交谈基本上也可以听得清楚，但这次就不行了。祁煜机敏过人，她难保不被发现，于是就在院后的林子里找了棵横枝伸到院中的大树，抱着刀坐在上面。
　　裴秦目力甚佳，加之这根树枝长得实在得天独厚，在此处裴秦就能看到祁煜和婢女在玩耍，裴秦没戴那金面罩，而是找了暗灰色的布巾覆面，身上也罩了件灰扑扑的长衫，面巾上那双清透的眼睛血丝密布，日头太大，长期在夜色中的眼睛有些酸涩，玉样晶莹却不算修长纤细的手指抹去眼周的泪水，裴秦鼻子有些重地呼出一口气，眉毛皱了皱，眼睛用力眯起又放松，眼神中的一点疲态就消散了，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逗弄狸猫的少女。
　　裴秦这里受累，她主子也没闲着。裴秦手下有一双姐弟，姐姐叫蒋淇，弟弟叫蒋清，多年以来一直是裴秦颇得力的臂膀，不是没有道理。蒋淇心思细腻行动果决，早间听连翠说许大人要进京，黄昏不到就打点周全，车马都等着了。许正暇此刻站在官驿门外，闭着眼睛，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地对着门口。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提着一堆东西小跑着出来，许正暇闻声睁开眼，那余情头发都未打理齐整，草草戴了顶纱帽，细弱的胳膊挽着几个扎得乱七八糟的包袱，许正暇长睫相交，笑看那逃荒一样的人，朝自己跑过来。
　　“怎的这样狼狈，若被人看到就给本朝的官员丢了好大的面子。”
　　“我回京城办些事，本来明日就要再往返苏州一趟，不知为何突然要回朝，也没个准备。”艰难地抬起一只挂满包袱的手臂扶了扶纱帽的宽檐，那双清淡的眉毛皱在一起，有些凉的风也没吹干脸上那层薄汗。
　　“估计不是小事，在朝高官的子弟大抵都受到了急召。走吧。”许正暇说完转身就走，后面那人正要大包小包地费力跟上，身侧就鬼魅一般冒出一个眉目含情的美艳女子，指染丹蔻，唇凝红脂，笑着接过他手上的包裹，身姿婀娜地走了两步，然后回头叫醒那似乎受了惊呆愣在原地的人：“余情大人，请。”
　　一直到城外，余情那一堆包袱都妥妥当当地挂在蒋淇那双玉臂上，看上去好像没有重量似的。
　　城外有两架马车，蒋淇把那堆东西放到前面的车厢里，驾车的是个面色如冰的少年，与裴秦那种沉静不同，裴秦是有人味的，这位皮肤白皙，白衣飘飘，腰侧佩剑，见到蒋淇微微笑了一下，仍然像是谪仙，没有半点人间的气息。这是蒋淇的弟弟蒋清。
　　蒋淇这边和蒋清再次交代些什么，朱唇开开合合，蒋清半仰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那边许正暇也和余情说话。
　　余情一双细长的眉蹙起，手指摩挲着下巴絮絮叨叨：“我早闻边疆最近不太平，皇上急召在朝为官的世家子弟回朝，怕不是要...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朝中有两成都是世家子弟，要是都走了那怎么行... ...”
　　“若有战事，皇室和世家要身先士卒，领军抗敌。祖辈起就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回是什么阵仗。”许正暇跨上马车，躬身进去前回头看了一眼垂着头老母鸡一样叨叨个不停的余情，叫停他：“走了。”
　　蒋淇余光瞥见二位大人上了车，便对蒋清说一声“走吧”，然后莲步轻移，给许正暇和余情驾车。
　　余情脱了帽子拿在手上，手指一下一下拨着那两条黑色的带子，过了一会，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张绮渊这次怕是难保了，弹劾他的理由基本都是说他常常出入花街柳巷，荒淫放荡。皇上最忌讳官员德行有缺了。”
　　“张绮渊其人，我对他有所了解，他在家对妻子言听计从，不会胆敢出入风月之地的。”许正暇不似余情那样忧心忡忡，嘴角微微扬着，言语间气定神闲。
　　余情倏地抬起头看向许正暇那张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脸，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抿了抿嘴，神色看起来平静了许多，语速也放缓了一些：“许兄是三法司的人，大概也知道，这些事情不像贪污受贿杀人放火，是不好查证的，若张绮渊无法自证清白，旁人要想往许兄这里做文章，那就麻烦了。”
　　那个余情口中深陷危机的“许兄”似乎并没有大难临头的自觉，往后一靠，平静冷淡的声音有些有些慵懒：“无非是他在朝中偏只对我有几分好脸色，凭着这个就想牵连我实在是太过于牵强，况且若他清白，总能证明他是清白的；若他不清白，处理他也正是三法司的职责。”说完就一歪身子躺下，勉勉强强蜷缩在软垫上。
　　余情虽然知道许正暇是心中有数，但听他这样说还是相当不放心，刚开口蹦出一个“可”字，就被许正暇截了话：“不必担忧，朝野之争固然险恶，却总还有法度在，还是先休息会，到了可没工夫休息。”
　　余情重重叹了一口气，侧身卧下，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许正暇的脸，他本想看看那两眼幽黑的深潭，也许那样深不可测的双眼会让他放心些，但那浓黑的眉下只有两扇同样浓黑的睫。虽然没得到想要的强者的力量的安慰，余情还是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定定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入睡，因为看不到那双眼睛的时候，许正暇就像个无害的美男子，极具观赏性而没什么危险性。
　　看着看着，余情就沉沉睡过去了。
　　而苏州城外，树上的裴秦眯了眯眼，躲过落日的红光，用一块厚实的软布擦拭着环首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留意着周遭尤其是草木丛中的动静。
　　裴秦看着院中的灯亮起来，才发觉天已经黑透了，她黑暗中的目力格外出众，但要想看清密林中的东西还是相当困难，就要屏息凝神地听着。这里离主屋很近，她听到祁煜和侍女对话的声音。
　　“爹和娘刚到这边就急匆匆地赶回去，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哼，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样明朗又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是祁煜的，裴秦都能想象到祁煜托着下巴撅着嘴埋怨的样子，面上忍不住微微笑了。
　　“小姐您别太着急了，老爷军务繁忙，就是在边关那样远的地方，半夜受到急召也是常有的事。”这个温柔和缓的声音裴秦也认得，是从小跟着祁煜的侍女小菀，人看着有些温吞，实际不然。
　　“哎呀哎呀我知道，我知道爹很忙的，我不就发两句牢骚而已么，小菀你惯会教训我的。”
　　“奴婢不敢。”
　　“对了，前两天新招的那批婢女如何？”
　　“有个叫小芸的，手脚不干净，打了一顿赶出去了。”
　　裴秦一怔，那名为“红绡”的烈性情药，就是想通过这个叫小芸的婢女施害于祁煜的，领着祁家下人还算丰厚的待遇亦能被外人收买的，手脚不干净算是小事了。
　　接着，她又听祁煜笑了一声，调笑小菀：“哟，是我们小菀打的呀？”
　　小菀还是温温柔柔，恭恭敬敬答道：“奴婢招进来的人犯了错，自然不能劳动别人。”
　　祁煜那爽朗又甜美的笑声就摇铃一般响起来，还有拍掌的声音，想来是笑得不行了。
　　这时就听林间有淅悉悉簌簌的动静，裴秦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不见，有些软化的眼神也凶悍冷硬了起来，手握紧了刀，刀环上的布条缠紧手腕，她偏向声音的方向细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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