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碰瓷名士

　　打更人的梆子声走远，夜已过三更。

　　大门外是寂寥无人的道路，白天车马走过留下的车辙也被新雪覆盖，仆从照旧守着门，顶上高高挂着六个大红色的灯笼，蜡是好蜡，并不窜起火焰或是好似将要熄灭，平稳的用暖黄色的光去浸染那一抹红，从侍从的角度望去像个缩小版的太阳。

　　与外部的寂静相比，沈府内部灯火通明，仆从往来不绝，看着也热闹些，有了些许的年味。

　　沈钰和沈晏坐在大厅中，手上揣着个手炉，看着窗外的雪景。

　　大厅对于两位主人来说有些过于空旷，因而在远处添置了多个熏炉，瑞炭安静的燃烧着，底下的白檀木灰一尘不染。

　　瑞炭是西凉国进贡给当今的，量大，近臣也能分润一点过年讨个彩头。

　　和旁的人家精打细算，分到男女郎君手上不过几手炉的量不同，沈家人少，当今给的又多，如果紧着用也能将将烧一个月。

　　只是沈晏并不这样做，他到真是贯彻了讨个彩头。今上赐下，当天下午薪库就派人将满满一车炭拉来，沈晏仍旧让人取了百来斤，剩余的拉到郊外的庄子上，有专人看守。当今赐下的东西，凡是有专门用途没用掉的，都登记造册拉到此地。

　　没有俭省的必要，这些炭既不能送给亲友，也不能让底下仆从沾光，用起来颇为大方。用炭不闭窗，外面又没有刮风，索性把窗子打开，再添几个香炉便好。

　　地暖地暖是有的，只在寝室烧，不是其他地方烧不起，而是皇宫尚且不是每座宫殿都修。火墙原是好的代替，但沈府树多，又供着牌位，多少不安全。

　　雪下的安静，冷气进屋来走不了几步便温热了。沈钰身上暖洋洋的，鼻尖还能嗅到一丝瑞炭的果香。

　　今年的雪是场好雪，并不大，轻柔的给大地盖上棉被。明年预计是个丰收年。雪下的平稳，今年被压塌的房子应当少几座，也少带走一些人。

　　沈钰与沈晏父子二人并没有什么话题交谈，各做各的事。他倒是将“放养”推行到了极致，这几个月除非沈钰主动问起，沈晏是半点不加干涉。有几次谈到忘时，回来的晚了，也不过是管家在门口等候，确认回来了就罢了。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开始点燃爆竹了，劈里啪啦。听到了这声，就知道已经过了夜，可以回寝室安眠了。

　　沈晏站起身来，他今天并不像往常一样,平和的眼眸中隐藏的锋锐,让人虽然认为他温和却又不好接近。

　　也许是最近实在是劳累，他的注意力有些许的不集中，身体并没有以前紧绷的感觉，面上稍带了几分疲色，在月光与烛光的混合下显现出几分脆弱。

　　连日来的事物与朝堂上的党争耗费着他的最后一丝心力，好似磨灭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只剩下大火过境后的荒芜。

　　“父亲。”沈钰不由得叫了一声，他略有担心地看着已过不惑的男人。

　　一方面，长时间面对相似的面容的恍惚让血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震荡着，另一方面，雏鸟情节，他吃穿住行社交都立足于沈家，对眼中有能力的、充当庇护者的父亲角色多少有两分崇敬，这个他认为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疲惫了。

　　“父亲。”

　　沈晏耳畔传来低声呼唤，他顿了一下，暂停了往过走的动作，转身看向沈钰，停顿了一会儿又恢复到了以往处变不惊的状态。

　　对沈钰交代道：“明天随我去拜年，初二居家，初三去真元观祭神，初四迎神祭祖，初五我自去坐班，你自行决定。”

　　“知道了。”沈钰应声。官员放假一般以初一为界，前三天后三天，初五便恢复正常。初二原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李氏已经故去多年，也就不谈了。

　　一大早上沈钰就被挖起来洗漱穿戴，凌晨才就寝，人还迷瞪着，半清醒地任由仆人收拾，眼皮还有些浮肿，用湿了热水的帕子敷了一会儿才好，又成为了那个翩翩公子。

　　沈晏就差一点了，毕竟年龄摆在那里。来到中厅，沈钰看到在此等候的沈晏，仍旧风度不减，但眼眶周围还带有未消散的青黑。

　　"走，车上吃点东西。"

　　沈晏在前面领着，沈钰跟在后面，一起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专供沈晏出行所用，与沈钰游玩所乘坐的大为不同。

　　太祖在登基之初就制定了规章制度，大到治国理政，小到衣食住行都有规定。沈钰尚未取得一官半职，在士这一阶层处于低位，沈晏自然不会让他“逾制”。

　　即使现在大家都不在意穿衣吃饭出行这等小事了，连皇帝有时也会上次给大臣一些超规格的东西。

　　沈晏不喜坐轿，只在上朝时乘坐，其余出行都是用马车。

　　拉车的马有三匹，均是除两眼间一点白其余暗红的好马，膘肥体壮，步态平稳。身后拖着的轿厢约是沈钰所用的四倍，通体刷枣红色，连接拐点刻着云纹，显得精致贵重。

　　两侧挂着的金银交错的螭龙图案的绣带，半拉着青色的帷幕，应证着其主人官职高于三品。这是正儿八经的身份象征，若是乱用会问罪的。

　　沈晏踩着脚踏先上，往里走两步坐靠在长椅上，面前是一张长案几，上面放了许多点心，底下放了几只高度到脚踝的炭炉，一边为车厢保温，一边在上面坐了一小壶水，预计冲茶喝。

　　等沈晏坐稳，沈钰也随之而上，坐到了左边的长椅上。另一侧是过道，连接后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车厢到好似一个缩小版的三进宅院。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前厅，往后一格是平齐的一张小塌，沈晏的长椅椅背是能放下去的，正好和后面接上，是在困乏也可稍稍眯一会，前面有案几挡着误不了事。最后面用竹帘隔断，是存放物品的地方，人情往来礼物互送都放在那里。

　　沈钰之前曾碰见过几次沈晏出行，这三匹马是训练多年的，步态一致，在跑起来之前，马匹是一步跨出去在空中又往回缩了一多半，像张飞的画笔，意外又有美感，而后逐渐回缩的越来越少，到小跑起来——城内是不允许纵马的，但这不代表它们不能提速，以往沈晏和友人相约游玩时也不乏“信马由缰”的时候。

　　在下面只觉得美，坐上来沈钰才感觉到妙处。车厢内十分平稳，水面都不怎么晃动。虽然宽广平整的官道与车厢内层层铺设的地毯大有助益，但也不可忽视这种默契的步伐所带来的效果。

　　路上时不时遇到其他出门拜年的人，大家都很有默契，有时直走有时避让，并不停下打招呼。

　　马车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华东候的府邸。

　　门庭热闹，来往的人流不绝，沈钰并未有时间打量，就随着沈晏往里走。并没有人出来相迎，守门的奴仆确认了人之后，就有仆从接过贺礼，顺带领人去正厅登记。

　　拜年就是登记的过程了，家主带着自己“成年”的儿子去拜访同僚，同僚也去拜访他人，家中留守的夫人女儿和幼子自然不能出来接待客人，老一辈的又怎能去迎接小辈，再加上大家都赶时间，也就登记一下姓名，表示一下来过。

　　沈晏在册子上写下国子监祭酒沈晏有容谨拜，便示意沈钰上前书写自己的名字。

　　书写的纸张是卷轴装的，右侧已经卷起好几圈。沈晏的字大体是馆阁体，稍带几分棱角，沈钰看着前人的格式，向左低沈晏两字“子：沈钰敬祝”。

　　将毛笔放到笔架上，沈晏便领着沈钰奔赴下一家。

　　拜年拜的热火朝天，虽然只是重复的签名，但忙碌起来的感觉才有点年味。

　　初二独自呆在屋里，吃素。

　　初三去真元观，之前去过一次，路是认识的。

　　沈晏和陈道长是老相识，两人自然有话说，沈钰杵在这也无事，陈太一就让弟子简和光带沈钰参观道观。上回只在小范围走了几圈，真元观的占地大，还有许多地方未曾踏足。

　　初四迎神祭祖。

　　沈钰一早便起床梳洗。今天没轮到乔安来叫就自然醒了，可能是因为祭祖有些紧张。

　　沐浴梳洗后，沈钰吃过周平端进来的早点，想着去找沈晏。

　　才跨出门就被等候在门外的管家拦住了。

　　“郎君，大人还在前面忙活着，您及冠后第一次拜见祖宗，准备要细法些。大人交代了，等到时候了会来叫您。”万管家满面笑容。

　　沈钰一听也不去前面捣乱，但心中仍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午饭过后到达顶峰。这太阳都要由盛转衰，怎么还没有开始祭祖呢？

　　沈钰忽然想到，从临川入京以来，自己似乎从没有完整的给沈氏先祖上过香，总是被打断。唯一一次没被打断是在真元观，说是给李氏上香，实际上里面的长生牌位有数十座，算不得正式。

　　再翻翻记忆，从后往前推，在张择文到青山书院前，十三岁到十八岁在青山书院读书守孝，不存在祭祖的问题。九到十二岁在张府，不可能在张府祭沈家的祖宗。

　　八岁以前呢？六岁大致确定不会夭折才能上族谱，之前没参与过，六到八岁中间这一年，沈钰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也没有参与祭拜，好像是因为沈晏偶感风寒，情况严重。

　　再仔细想想，他似乎和沈晏、李氏相处时间都短，好似三岁就抱到前院养，和李氏相聚时间不多，沈晏更是忙于公事，等他去张家开始就只用书信联系。

　　一股凉气渗到沈钰周身，他端坐在椅子上，不敢动作。

　　将近傍晚，天边稍稍擦了一丝火烧云的时候，万管家才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郎君，大人叫您去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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