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狼心狗肺

　　周忱莫名其妙想安慰人，盘腿坐正，想把这突如其来的忏悔平息下：

　　“这好解决。”他倾向床沿说，“只有我信就行，我因为无依无靠，就自作多情地，想信自己有个遗传意义上的依靠。”

　　他越坐越正，像据理力争地辩论，得用身姿证明立得住的感觉：“科学是一回事，伦理又是一回事，不用您分析，我自己也分得清。”

　　“分清什么？”
　　“分清伦理是另一回事，想不想承认是个人选择。”周忱只觉是明知故问，不耐烦地哽下 ，“您是想自己分清，也要我分清，不是吗？”
　　“不是这样。”

　　“那刚才那么问，不就是您觉得，要没这事实就好了，”更看透地笑，“您就不用努力从头学，不用体会差劲的感觉，您能果决又痛快地，能一如既往地利用我，能毫无愧疚地生杀予夺，这样多好。”
　　“不……不是这样。”

　　床沿下爆出喝令声，是再也不想听到的喝止。昏暗又静谧的房间，周忱正奇怪听到的不是“住嘴”两个字，或接踵而至的惩罚也好，可什么也没有，太安静了。却在他恍神时，窸窣声中，他肩膀被抓住：

　　“不是这样!”

　　“我觉得是这样！”

　　他无畏地睁眼看，见长辈近在迟尺的失态。他看进两只没眼镜遮挡，赤露的，红血管在爆裂的眼球，不由得吓得抖动起来。

　　他尽力平息，才意识到不是他的抖，而是长辈抓上他肩膀的抖，抖得，像能看见电流在他神经里的蹿动。

　　* * *
　　山里的日暮，那么阴，那么暗，像在浑浊的水底，连灯光都是种年深日久的感觉。

　　胖墩墩的扶手沙发，大理石雕刻的壁炉，雕花木饰的墙围，那么老派，周忱朦朦胧胧打量，想到他所在的，到底是个重温旧梦的地方。

　　难怪长辈那么失态，放开他后，又像个刺猬缩到床沿下。

　　大概正如郁仪讽刺的，他起源于这间房，如今也要在这里终结，真是生命奇妙的轮回。

　　“有趣。”
　　想着噗嗤笑，吐出最后口余气地笑。

　　他方才坐起的气势，是个虚张声势的气球，稍被摇晃，气就嗖嗖漏掉。于是他只能像个气球皮，被掉落的地方托出任意形状。

　　还形状不佳，眼看不知要滚到什么地方。

　　“不要说了。”背后有祈求声。
　　“好倒霉。”对着止不住的跌落，他才不要不说，止不住地想感慨。口无遮拦，可是他最后的放肆。
　　背后又有声音，像猜透他心思地，沉沉地鼓励：“好的，你说。”
　　“倒霉透顶，跟您的差劲有得一比。”
　　“没得比，不是你的错，都不是……”
　　“哪是谁的？”

　　他感到越来越近地屏气，想长辈还有点旖旎旧梦，他本是这旖旎的延续，可不知是谁，满怀恶意地给打断——

　　让他面对的，只是狰狞的现实，只是可怕的噩梦，如此成毫无支撑的皮囊，是再也面对不下去！

　　没有答声，一片酸涩的昏暗。夜是黑黝的旋涡，在将人吸到疲惫的深渊里。他眩晕得把手盖到眼睛上。

　　“是不是很痛苦？”手被掰开，有湿漉漉的手指，捏上他手腕，“一直以来？”

　　“是的，我小时候一个人，在荒山求生，后来……” 后来接二连三的倒霉，不消说了。彼此心知肚明，说了也是废话。

　　想着，感到握住他的手，因潮湿而滑动，周忱也想脸能湿一点，能把粗粝的感觉润一下，能挡一点那些急速回旋的狂风，把他往深处推的凶猛。但他眼泪早干，对于痛苦，早已经枯竭流尽。

　　有沾湿的手，在他脸上划过，像响应着他的渴望:“我知道，有些事发生过，是再也补偿不了。”

　　“不需要，”他就着湿湿的触感摇头，“事已至此，真不需要。”

　　“后来，是我的错，”声音陡地变大，“是我故意害你，让你去做冒险的实验；气你自作主张出走，由你在那种塌方地方出事；气你大庭广众地背叛，搞那场顶罪，把你最后一点精力耗完；包括，甚至包括刚才，直接下手杀你……”

　　声音大得刺进身体，让心也跟着共振。周忱惊得睁大眼，世界不再模糊，异常地透亮，亮到边缘也在微微荡动——他看到了抛弃尊严的忏悔，长辈佝偻地，蜷缩地，仿佛被什么鞭打着地抽搐，那种大幅的急促的晃动，他只觉得不真实。

　　不真实地让他来劲，为这个雕像般的人，忽一下成可怜的囚徒来劲。

　　敢情太阳从西边出来？周忱想笑，笑得挣脱了点旋涡，他也不知抓到个什么站起，好整似暇地笑看。

　　夜风在撞击玻璃，壁炉有不可闻的剥剥声，让一屋稳重厚实的陈设，仿佛在呲呲地分崩离析。

　　“是我的错，也是血脉的诅咒。”

　　眼前的人，甩手站起来，手似乎断掉，游魂般的起身，但声音很清楚，异常深沉地清楚。

　　“血脉吗？”周忱觉得这承认好笑。
　　“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刺进我的身体，切下我的血脉，你以为我不痛吗？”
　　“痛，”周忱笑着答，“是您切实的损失，失去个称手的工具，兴许是最好用、最合适的一个，当然痛。”
　　“是切下血脉的痛。”

　　飘忽声后，如牙齿切出的声音，重重强调。尾音化进了风，汩汩地撞动玻璃，真像血脉涌动的声音。

　　周忱来不及反应，他衣领被掀开，转而是长辈扯自己的，从肩头到胸口，他们有着同样伤痕，是皮肤上凹凸的混乱，原来带着同样的，深浅不一的褐红色。

　　“就像第一次，我拿自己去试那个反应釜一样，一样的痛。”周毅访平静地，“我藏起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痛。”

　　周忱不得不转过视线，看向暗示血脉连接的红。他动不了，他只能按照事实想，想高老讲的炸翻学校，果然有证据留下，是真的发生过。

　　大概这事的代价不够大，只是差点炸翻，被轻描淡写地翻过了，于是在同样年纪，回到同样的地点，这事又重现在他身上——带着要命的诅咒，足够惨痛的诅咒，让他血迹斑斑且背上血债的诅咒。

　　是的，除了血脉的诅咒，这莫名其妙的关联，还能怎么解释呢？

　　他眼神一动不动，老半天了，因太过干涩忍不住转开。他想问这关联，嘴角拼命张合，却怎么也问不出。

　　“还会来的，第一次发生后，我知道还会来的，”周毅访走开，像地面发烫似的快步走，“很多人的壮志未酬，我不会放弃，得保存自己，才不至于放弃……我不好用别人的，所以宁愿用自己的，宁愿牺牲自己的。在无私和无耻之间，我宁愿选择无私，你明白吗？”

　　周忱觉得长辈不是在对他解释，而是在对自己解释。那个热锅上蚂蚁似的人，焦躁地在扯衣服，在对自己一通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勉强能明白，知道了前因后果地明白，但对这神逻辑，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我要把你推上前，不管怎样，我还会坚定地把你推向前，你明白吗？”

　　他还在被喷着热气地解释。只觉得最后一句问，像一片无形的潮水，在层层堆高，呼吼扑向他胸口，把他摇撼得快支持不住。

　　他不想窒息在无声无息的潮水下，只能大喊他不明白，求救似的喊他完全不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的晃动被止住，有人用钉住他的声音说，“因为你就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爱你比爱自己更甚，我利用你，当然也会比用自己更甚。”

　　漆黑的夜铺满了墨一样的山林，像无边无际黑色的海，伴随着鸟凄凉的叫声。周忱像拨开潮水一样站起来，他得答复，为防被潮水再度淹没地，使劲地答复：“我明白。”

　　“好。”有人平息下来，理直气壮地平静，”所以，我可以认错，对你认错，但不会道歉，也不会忏悔，这没必要。”

　　这下周忱不干了，他都没平息，被他想法设法激得失态的人，怎么能这么快平息？他可不要半途而废，今天，他可是要口无遮拦到底。

　　这决心能把他石碑一样定住，风暴也撼不动地定住。他笑嘻嘻站起，对看得清清楚楚的长辈，这位父亲，这位师长，这个收敛了暴风雨，把内心混乱已经封得严严实实的人，很诧异地问：

　　“怎么没必要？”
　　“你说什么？”
　　“您要道歉，更要忏悔，不是对我，而是对这些年缠着我的人。”
　　“谁？”
　　“也许您照面都没打过，却是我熟的人，是这些年紧缠着我，让我跑得停不下来的人。”

　　既在走向地狱，那对地狱的凄冷也没什么好怕的。周忱第一次感到与魂魄共处的安然了，在生命的名义前，他可以对眼前这个高大的人蔑视，不屑一顾地，训斥地蔑视：

　　“你只看到你事业向前的齿轮，在切割我的痛苦，但你没看到，还有好多这样的痛苦，绵延不尽的痛苦……”

　　“你想说什么？”

　　“那些人，事故里的那些人，他们不是你血脉，但你却害死他们，操控我的手害死他们，你罪大恶极，我恨死你这样毁了我，我倒宁愿你亲手杀死我……”

　　他想把内心的恼怒一股脑倒掉，可无边无际的夜，让倒出的东西没有一点声响。

　　只剩下黑得，连提问者的愕然也看不见的夜，安静地，凉丝丝地，像潮水一样浸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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