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狼心狗肺

　　云林大酒店。

　　苏联式的老气横秋建筑，虽其貌不扬，但往里一走，就能见蛇窝似的粉红水晶堆，盘丝洞似的一缕缕线灯，白骨堆似的裂纹大理石地板，以及，雪白搭血红的几何拼接壁画……

　　辣眼睛呀。

　　郁仪对着再度摇头。

　　两年前，她了解这是对口帮扶的杰作，人家领导，看上了杭城的酒店品位，就要这最前沿后现代风。可这装饰，放杭城是有品，可挪到十八线山窝，真是要多别扭就多别扭。

　　尤其那粉红色蛇堆，乱糟糟的群蛇乱舞雕塑，一眼望去，粉红、易碎、空灵，又是邪恶、恐怖和纷乱的感觉——

　　就像预示着什么，像她对周忱刻骨铭心的矛盾感觉，像她撕扯纠结的心，像寓意着爱情的宿命？

　　“爱欲。”

　　“什么？”郁仪回头。

　　“这堆东西叫爱欲，是不看着挺有感？”余豪像瞧出了郁仪心思，指标牌说。

　　“煌煌大厅放这个，就别扭感。”

　　余豪抱起手，望头顶的线灯，像不忍看这堆“爱欲”：“嗯，真晶莹，真纯洁，但像一堆迸溅的血，是不，”猛咽口气，“粉身碎骨的血？”

　　说完嘴张合好几下，像闭拢却闭不拢样，摇头不已地走开。

　　郁仪怔住，感觉周身还有余豪吁叹的余气，她想半天，也没想出是什么。

　　* * *

　　黔省，云林市，长乐镇，草田村，郁仪心里数着等级，走出精光闪耀的电梯。

　　云林市招商引资大会，将在这酒店举行。黔省领导都来，声势浩大，她作为市下面镇，镇下面村，这小的不能再小的代表，光荣出席。

　　真挺光荣。因为是真金白银帮人家脱了贫的，手上还揣着钱要继续投资的，她这落后产能，被评为龙头项目，位子列前排，坐在领导边。

　　大会还将光荣表彰一番，锦旗证书发下，以防她这下金蛋的鸡跑路。

　　当然，也多亏余豪和李国栋，费力帮她跑了关系。

　　郁仪走着，想本该心满意足，可不知为何攥手，攥得西服下摆都皱，她使劲往下拉，尽力维持着面无表情，朝大厅一片白花花的椅子走。

　　走过窗户时，恰好见不远处的礼堂，招商会没在那里，郁仪想好遗憾。在那老旧楼，她跟周忱曾轮番登台，唱反调地演讲，她讲没必要修路，而周忱迂回曲折，死皮赖脸地要政府支持修路。

　　如今，周忱如愿以偿，她也进了响当当的招商名单，算半个如愿以偿，可心里没一点成就感，只是种，被逼无奈的荒凉感。

　　地板冷硬，脚步在大厅回荡，远处响起了闷雷声。

　　郁仪坐稳。白布包的椅子，也陆续被人填满。

　　音响放出运动会进行曲，电子屏也亮度拉满，“投资云林共赢未来”的红底白字，虚张声势得，像不怕亮瞎眼似的。

　　郁仪裹好自己小西服，春寒料峭，山区湿冷的潮气，已经渗进来。

　　“各位领导嘉宾，在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美好日子，欢迎大家远道而来出席大会。”

　　套路开场，掌声一片，郁仪跟着麻木鼓掌，想说倒是，这路的确挺远。

　　接下来，发言人声调高一度，热情加倍：“不辞辛劳亲临指导的，是省市部门领导，踊跃报效的赤诚老乡，和投资创业的企业精英们。”

　　掌声更响，郁仪跟着熊样的西装领导们站起，鞠一躬。

　　“回顾我们两年工作，是走过弯路，交过学费，使人民生命财产受到损失，在全省造成恶劣影响。”

　　发言忽顿一下：“但我们浴火重生，整装待发，我们将以法治思维，抓好招商引资，以审慎的态度，保障安全底线！”

　　这郁仪听懂，慷慨激昂的话，一时，让全场极静，也让她在套话中松弛的神经，紧绷起来。

　　有道闪电溜进大厅，灯光在不安地摇晃。

　　“没事，打点好了的。”旁边的余豪胳膊肘一动，撞了撞她。

　　可郁仪没听出镇定，只觉得余豪出声不稳，像她以前面临大考，强作镇定的自我安慰。

　　毕竟两年前，她跟余豪一起经历那场灾，深知那倒霉的一天，就像命运的阴云，总罩他俩头上，还时不时来场雨，把人淋得狼狈不已。

　　郁仪想着，偷瞄余豪，见人眼眶撑大，两年来辛劳积出的细纹撑没，眼里的光在动，簌簌抖动——是的，阴云被人提到，紧张狼狈，该是难免的。

　　“下面请优秀企业代表上台。”

　　台上的热烈声提醒郁仪。她整整裙角，从垫布粗糙的摩擦中起身，木然地迈步上台。有笑容可掬的领导，塞给她艳红的证书，有亭亭款款的司仪，不容拒斥地引她到发言台上。

　　* * *

　　“感谢大家的信任和支持，感谢市委市政府，感谢云林的招商团队，为我们不遗余力地解除障碍，解决困难。”

　　郁仪对着粉红的发言稿读，也不全是口是心非，读到了点，真就感激地环顾了圈观众。

　　“为此，我将以更大的热情，更好的事业来报效这里。东鼎集团，将转移全部资源到云林，以草田村为核心，打造新的服装综合体，布局研发、生产、仓储、物流等各方面，为这里的脱贫致富再添助力。”

　　扯起嗓子豪壮地说，底下立马掌声雷动。

　　郁仪在哗啦哗啦声中，在电子屏反射的强光中，内心翻涌，眼湿想哭。她心心念念的志向，就地改造自家老厂的志向，也至此转了个大弯，被某人逼得不得不转了。

　　但她抑制激动，一片慷慨激昂的好气氛，只让她觉得冥冥中，是周忱在指导她说，可她反反复复环顾，也没见到半点那人身影。

　　“我让出地，你得偿所愿，你都不来看一眼么？”

　　始终没见着周忱，郁仪一阵怨气地走下了台。

　　* * *

　　忽地雷声响彻，与激昂的音响声，交相应和。

　　大厅里灯光闪动，电闪的极亮后，灯又回复到黄橙橙的一派祥和。

　　云林到底是个小地方，这招商引资会，是集总结会、座谈会和新闻发布会一条龙举行。

　　“贫困地区的开发建设，是招商工作的难点，硬骨头，请问今年将如何突破？”

　　不痛不痒的几个问题，引着领导们将工作计划念出来。

　　郁仪听得无精打采，但猛地发现，身旁余豪不见了，不知何时，座位已空空如也。

　　“请问开发建设，如何守好安全底线？”背后传出尖利的话筒声。

　　郁仪回头，一个瘦高记者，套件灰夹克，浑身透着疲惫和愤世嫉俗味，手撑椅背，冷漠地扫视：

　　“据我所知，东鼎集团只顾盈利，两年前勾结地方，篡改勘测文件，强行开路，造成了重大事故，这次又招商他们，请问该如何解释？”

　　郁仪浑身发冷，如中箭失血似的冷。

　　电闪雷鸣，潮气涌动。闪光，像祥和中撕裂了一道血口。

　　座中骚然，啧啧有声。台上答记者问的领导，倒是八风不动，笃定地传着话筒。

　　话筒停下，郁仪抱起手，定神看。她知道都是排练好了的，政治场合，都是不容出任何差错地演练好了的，可是……可是总有出乎意料。

　　“借此机会，下面请分管政法工作的王书记，向大家澄清两年前，草田村影响恶劣的事故。”

　　台上一脸褶子，嘴唇紧抿的领导，威严站起，走到发言台后，掷地有声说：

　　“厂房坍塌事故，是因该建设工程，明显违反国家工程安全质量监管；是推进者利用私人关系，不计后果冒险建设；是某利益集团，将人命当实验品，才造成三人死亡，十三人重伤的重大安全事故。”

　　王领导拿稿，但三大排比句，是一气呵成脱稿说，说得挥手握拳，像是对罪大恶极的始作俑者宣战！

　　“他没那么可恶。”郁仪心里默默祈祷。

　　“经过政法线同志，两年来锲而不舍地调查，加上责任人主动投案，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郁仪衣摆拉得不能再紧，手在潮气中湿漉漉。雨已经铺天盖地泼下，四周明晃晃的落地窗，已被磅礴的水柱淹没模糊。

　　但郁仪使劲睁大眼，使劲地凝神，她也无比期待，“水落石出”的真相是什么？困扰她两年的噩梦究竟是什么！

　　“这份华南勘测局报告，明确写道，不建议在脆弱山体实施工程。但当时国家山区公路技术研究院涉入，说用研发的‘云眼’，保障工程安全。但这个项目，背后有很大的利益诉求。”

　　电子屏上，红底白字消失，白纸黑字的勘测报告，一张张作为证据的照片，在屏幕上慢慢滑过。
　　郁仪惊讶看到，旁边控制着电脑投影的，居然是余豪。

　　“主动投案”，她想起这词，难得是余豪去投的？坑死周忱的投案？

　　“这个项目做远程视频监测，其中的图像识别芯片，只是实验半成品，”发言的领导指向屏幕，“是芯片设计方，为向市场推广，不计后果地用在了安全工程。”

　　“这个设计方，如今孵化成一义科技，其法人代表，即是当年厂房工程的负责人。”

　　言之凿凿！“云眼”的项目书细节，一义科技的介绍资料，还有周忱的照片，一起明白无误地出现在了屏幕上。

　　屏幕亮得刺眼，图像锐利清晰，郁仪看出了，这是妥妥地，把周忱打入地狱的展示。

　　政府发布，记者在场，闪光灯呼哧呼哧，这般盛大场合，绝对会把一义科技扣上原罪，丢进丑闻！

　　也绝对会让周忱被追责调查，被搞到牢狱之灾，被背后的资本赶尽杀绝也说不定。

　　郁仪顾不得场合了，光影惊心，山区大雨的潮腥气，湿透了她的每一根血管。像带着滴血的湿淋淋，她去打翻了余豪控制电脑的手：

　　“你为什么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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