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梦逝（清穿之九子夺嫡）

　　最后一笔点下，语庭将手中的竹笔放回到砚台上，长舒一口气将面前方才录好的心法往前一推，站起身来舒动筋骨。
　　玉书将一只玲珑如意瓷杯奉上，甜甜地笑道：“格格，方泡好的。”
　　语庭笑着接过，将茶盖错开一点缝隙，腾腾的雾气瞬间飘出，香气四溢，清淡的茶涩中夹杂着点点芯甜，语庭问道：“是金银花茶？”
　　玉书点头道：“格格真厉害，未品便已知是何种茶。”
　　舒云闲闲坐在一边，闻言笑道：“语庭，你何时成了品茶的行家了？”
　　语庭转过书案，缓步行至她身边落座：“入宫以来便把茶当作了消遣，你若如此，也一样会成了行家。”
　　舒云摇头皱着鼻头：“若是我，会被闷死的。”
　　语庭抬眼扫视一周道：“修身养性，这里还真是个绝佳的地方。”
　　舒云道：“明日我就回去了，你继续修身养性吧。”
　　语庭放下手中的瓷杯道：“那册飞刀心法我已经录好了，你一道带去让你表哥转交给十四吧。”
　　舒云笑道：“你还真写，他未必就那么认真想要这心法。”
　　玉书插言道：“十四爷那日还亲自来向格格要呢，怎么不是真心想要？”
　　语庭清锐的眸子静静看向玉书，不言不语，未恼未嗔，却令她心头一滞，低头不语。
　　舒云娇颜笑意微敛，淡淡道了句：“是吗？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语庭何其了解舒云，岂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她淡声道：“不必多虑，我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们，不会节外生枝的。”
　　舒云回眸俏皮一笑道：“我说什么了吗？你这样的口气，倒像是我腹中的蛔虫。”
　　语庭浅浅笑道：“若真论为蛔虫，我们彼此彼此。”
　　舒云道：“如今皇上也回京有段时间了，翠儿昨日回庄宜院，听云霞说，皇上竟一次都未到过那边，看来代嫁一事，姑姑所失甚多呢。”
　　语庭凤眸微细，玉颜淡色，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浮过，似悲似悯，一丝深邃的忧苦化入心间，对于此事却未置一言。
　　舒云又道：“皇上此举究竟是只因那句‘后宫女眷不得干政’而给姑姑的警告，还是……有什么深意呢？”
　　语庭侧头看她，适才脸上那副神情早已荡然无存，完全是一幅事不关己的闲散姿态，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妄测君心，小心祸从口出。”
　　舒云修眉浅蹙，认真道：“此事毕竟与你有些关系，你就不担心，万一皇上是因为……”
　　“不会有那个万一。”温润的声音极轻却让人感觉得到那其中的坚定，舒云施然断了后面的话，语庭又道：“即使有那个万一，我也不会束手待毙，路要如何走，由我自己来定。”
　　舒云静静地看着她，如此魄力，她依然是那个她，只是如今她身处深宫，路要如何走，真的由得了她吗？
　　有人将木门推开，一股寒风径直灌入暖室，侵肌刺骨，语庭侧头看去，翠儿已反身将门关上，疾行几步已到二人面前，身上清寒未退，粉嫩的小脸变得通红，她匆匆看了语庭一眼便垂下眼帘，福身道：“格格，庭格格……”
　　舒云见她欲言又止，略觉奇怪地问道：“让你去收拾衣物，怎么方出去一会儿便回来了？”
　　翠儿道：“奴婢方要去隔壁房中，听闻有人叩院门便去开了门，却不想……竟是八爷与九爷。”
　　语庭静静听着，黛眉轻轻一蹙，已不着痕迹地恢复淡然，一双明眸若秋水无痕般静朗，丝毫不见任何情绪的波荡，她问道：“他们人呢？”
　　翠儿顿了顿道：“奴婢请他们在厅堂稍待。”
　　语庭与舒云对视一瞬，起身道：“去看看。”

　　语庭方一迈入厅堂，便感觉到一道阴郁的目光落在身上，让她心中无端一紧，她将细密的长睫轻轻垂下，稍一调整心态，步履轻缓，行入堂中。
　　堂中上座，一人青缎箭衣俊美阴媚，一人月白儒衫风流倜傥。
　　语庭福身拜下：“八爷、九爷吉祥。”
　　玉书、翠儿随之齐齐行礼，舒云早已在胤禩下首落座，极不耐烦地看着几人行礼问安。
　　胤禩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当真使人如沐春风：“起吧。”
　　语庭款款起身吩咐玉书道：“奉茶上来。”转身在舒云身旁坐下，方要开口，舒云已道：“你们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胤禩笑道：“你这丫头问得奇怪，这里又非禁宫，你来得，我们如何就不能来？”
　　语庭轻轻抬眸看向上座两人，有些好奇舒云若说出那个意料之中的理由，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却不期然遇到胤禟看来的目光，沉沉静静，轻轻缓缓，并不似先前那般阴郁沉重，却仍然让人难以忽视。语庭眸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便带往胤禩身上。
　　胤禟却因语庭这一举动缓缓勾起一个邪魅的淡弧，再看她片刻，方才将目光转移到舒云身上。
　　舒云娇俏地笑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男女有别，我来自然无妨，你来就有些不妥，汉家女儿注重名节。”
　　如此牵强的理由，也只有她想得出，说得出。语庭抿嘴浅笑，胤禩温雅之性入骨极深，闻言也只淡淡一笑，便道：“我满人儿女向来不拘此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庭格格宽谅。”
　　语庭恬静淡笑道：“八爷不必拘于此礼，舒云一句玩笑而已，您莫要当真。”
　　胤禩微微点头道：“庭格格果然与平凡汉家小姐有些不同。”
　　语庭静静与他对视，唇角笑意嫣然：“哦，如此说来，八爷与很多汉家小姐相熟？”
　　胤禩未料到她有此一问，稍默一刻便道：“也谈不上很多，不过曾随皇阿玛寻访江南，有幸结识几位才艺高洁的佳人罢了。”
　　此时，玉书已将茶茗一一奉上。
　　语庭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执起，向他二人一一敬道：“八爷、九爷请。”
　　胤禩清润一笑，执杯回敬，缓缓递与唇边浅酌，形容举止一贯的高雅淡傲。胤禟唇角浅勾，凤眸深深凝注一瞬，执杯泯茶。
　　语庭缓缓酌饮杯中清茶，却也暗中猜测这二人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胤禩轻轻搁下茶杯道：“好茶，素闻晴云轩中茶茗风味独具，今日尝来果真不凡。”
　　语庭笑道：“八爷谬赞了。”
　　胤禩淡淡笑道：“庭格格谦逊，当初溪若格格亲手煮茶奉茶，请皇阿玛品鉴，若是宫中传言非虚，那么便是那日皇阿玛赐封两位为多罗郡主，可是如此？”
　　语庭笑靥不改，随之接道：“八爷如此说，那便不是夸奖晴云轩的茶，而是在夸奖曾经以一手茶艺得了封名的人了？”
　　这个女子，看似文温柔和，却是锐芒深敛，言谈据理有术，非似那般咄咄逼人却也让他人没有机会逾越分毫。清绝的容颜，不妖不媚，惊鸿一瞥便牵人心神，形容举止从容淡定，遇人遇事不骄不躁，倒当真是个不凡之人，难怪连皇阿玛都不舍将她远送蒙古呢。
　　胤禩如此想着，眼中倒也不掩那几分欣赏之色，却刻意将话锋一转，似乎想看看她到底能淡定到何种程度，“庭格格与溪若格格姐妹情深，为何都不问问她如今可好？”
　　语庭唇角弧度更张几分，用茶盖轻轻叩了两下杯沿，抬眸看着他道：“皇上千里迢迢将溪若带进宫中，必然是疼爱她的，若为她选夫婿，也定当是可以让她托付终生的良人，圣上看好的人，必定错不了。即便我问了，八爷的回答也必定是个‘好’字，若说她过得不好，岂不是在指责皇上识人不清？那么问她好与不好又岂非多此一问呢？”
　　胤禟修剔的手指描摹着杯屏上的花枝纹路，闻言抬眸看向她，指尖静静地停在兰花芯蕊上。溪若说她不甘心那样输给她，可这样一个柔中带锐的女子，恐怕十个溪若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胤禩心中愕然，眸中笑意却又深了几分：“庭格格所言甚是，不过，溪若格格有句话让我转告庭格格。”
　　语庭淡淡应道：“哦，是什么话？”
　　胤禩眉宇间温朗蕴存，言语中尽是意味深远：“她说，未家别苑中的两座墓碑终究还得你去撰文刻字。”
　　语庭闻听此言竟也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颔首浅笑道：“这是自然。”心中却不禁疑惑顿出，他为何突然提到那两座奇怪的墓碑？这句话又究竟有何深意？是在向她暗示什么？还是她在试探什么？
　　舒云微带研判的眼神在几人脸上流连，谈话中她也听出了几分不寻常，若说是为了溪若来此兴师问罪的，却谈笑如常温文有礼，可若说不是为其而来，句句话又明牵暗引的。她这位姐夫也是极有城府的厉害人物，这样的话题继续下去未必不会出错。舒云樱唇勾笑：“你们都聊些什么啊,真是无趣，表哥，姑姑好吗？”
　　语庭与胤禩相视一笑，不再继续谈此话题，胤禟凤眸扫过舒云道：“你还记得有个姑姑？出来多少日子了，如今你的心可真是越来越野了。”
　　舒云挤眉弄眼地笑谑道：“这宫中处处讲规矩，庄宜院中又没人陪我玩，怎能怨得我野，表哥这席话倒讲得有些哀怨，不知是姑姑想我了，还是表哥想我了？”
　　胤禟斜睨她一眼：“几日不见，脸皮的厚度倒是见长。”
　　胤禩笑道：“舒云，你如今也已到了入选秀女的年龄了，明年必定是少不了这道程序的，届时，便才真正要开始宫闱生活，你这性子也该收一收了。”
　　此语一出，语庭也是一愣，舒云笑意猛收，有些错愕地看着胤禩问道：“明年？”
　　胤禩含笑点头，又道：“你不知道吗？宜妃娘娘没告诉过你？”
　　胤禟道：“额娘早便告诉她了，是她自己总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舒云瞥他一眼，极其委屈地嘟囔道：“我现在这样陪在姑姑身边不是很好吗？为何非要选什么秀啊。”
　　胤禟媚人的狭眸定定看着舒云，口气微冷：“这岂能由得了你，八旗女子到了既定的年龄都要入宫选秀，无一幸免，你也不会例外，你要任性也该看看是什么事！”
　　胤禟平日也会与舒云吵骂斗嘴，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冷言训过她，舒云愣了愣，便瞪着他道：“你凶什么凶，我不过是有些紧张而已，这都不准人抱怨一下。”
　　胤禟闻言口气缓和下来：“好了，明日早些回去，跟着嬷嬷学学宫规，总不至那么容易出错。”他凤眸一瞥看了看语庭，起身对胤禩道：“八哥，回吧。”
　　胤禩点点头也自座椅上起身，对语庭道：“庭格格，我们告辞了。”
　　语庭从容起身行礼道：“恭送八爷、九爷。”
　　胤禩略一颔首，与胤禟同行离开了厅堂。语庭目送两人远去，回身却见舒云愁眉苦脸地趴在几案上，她摇头叹气，坐回舒云身边道：“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
　　舒云道：“我知道，我是在想，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吗？”
　　语庭泠泠眸光深沉幽远，突然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有何想法？”
　　舒云双手撑起头，颇有感慨地道：“溪若，这个女人可不那么一般。”
　　语庭微微细了眉眼，闪过一丝嘲弄，却夹杂了一丝几不可觉的怜悯，她淡淡一笑道：“你认为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舒云偏着脑袋问道：“难道不是吗？”
　　语庭笑道：“不像是。”
　　舒云蹙眉道：“你想到什么快说，别打哑谜。”
　　语庭道：“你觉得他们今日这些话，哪句算得上是重点？”
　　舒云想了想道：“好像没什么重点，倒是老八带给你溪若的那句话有些奇怪。”
　　语庭淡淡道：“我也在想她这句话，总有种感觉，他似乎在试探什么。”
　　舒云问道：“试探？未府别苑的两座墓碑是怎么回事？”
　　语庭道：“是两座只有名字没有碑文的墓碑。”
　　舒云瞬间凝眉细眸，怪道：“只有名字没有碑文？好奇怪的墓碑，会不会是他们的习俗呢？”
　　语庭摇摇头道：“原来残存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那两座墓碑的印像，但是，溪若既然说那两座墓碑终究还得我去撰文刻字，那便不会是习俗。”
　　舒云点头道：“这样的口气，倒有些使命的感觉。”
　　语庭黛蛾深敛：“使命？倒确有些意思。”
　　舒云忽而嘲讽地笑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讨厌自己曾经的那张脸。”
　　语庭亦笑道：“这种感觉确实有些奇怪，仿佛你讨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样。”
　　舒云连连点头道：“对，就是这样的感觉。”
　　语庭认真端详了她一会儿道：“即使她有你曾经的一张脸，却永远都不会是你。”
　　舒云颇有些自豪地笑道：“我们可是经历了生死离别之险，有着生世为亲之盟的姐妹，她怎么比得起。”
　　语庭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容，默默叹息，细细呢喃，这样的情，她可比得起？或者，她从来就不屑这样的情，或者，她这一生，都不会明白这样的情。
　　语庭淡淡的红唇挑起一抹轻柔浅笑，她何其有幸，能够得此一人两世相伴，生死与共，生世相亲。
　　说起溪若，舒云不觉有些纠结：“这个溪若还真是个疯癫之人，明知道他们是兄妹，还这么不顾一切，若有一日，表哥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呢？”
　　语庭笑说：“你这是幸灾乐祸还是感慨万千？”
　　舒云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地道：“都不是，只是有些同情表哥而已。”沉静了片刻她似想到什么，突然问语庭，“你不觉得他们两个也很奇怪吗？”
　　语庭问道：“奇怪什么？”
　　舒云道：“好像八爷比我表哥更关心溪若呢。”
　　语庭淡淡一笑道：“为何这么说？”
　　舒云看她良久，却答非所问：“我担心，表哥当日要上那道请婚的手折或者不全是为了激将姑姑。”
　　语庭闻言便领会了她的意思，眸色沉了沉，轻抿烟唇：“应该不会的。”
　　舒云道：“可是很多次，他看你的眼神绝对有别于看其他女人。”
　　语庭蹙了蹙月眉：“不要乱猜了，先想想选秀的事吧。”
　　舒云暗叹一声道：“选秀的事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
　　语庭点点头，侧首看向屋门外被高墙楼阁所圈定的那一片天空，她微微眯了眯凤眸，这高墙之内，若真的陷了进去，所有的事情都不可控制地越来越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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