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如语

　　寒意料峭，春风其实刺骨。

　　令如斯坐在车里，神色有些疲倦，酒喝得多了些，车内沉闷，他一手扯松领带，一手把车窗放下来。路面湿润倒映着街边灯红酒绿，这座城市人们行色匆匆。

　　“停车！”

　　司机李道有些诧异，但还是不慌不乱滑到停车点上，提前开锁，车还未停稳，令如斯匆忙打开车门，往后方疾步走去。

　　李道没有下车，在这个车里，令如斯就是他的老板，他的职责是开好车，其他的他无权也不能过问。

　　令如斯的步子仓促，好在他腿长，很快来到他刚刚叫停的地方。

　　他的正对面落地玻璃窗内，侧对着他坐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米黄色的毛衣，扎着的马尾微微卷曲，长度遮不住白皙修长的脖颈，完美的侧面暴露在他面前。

　　长而弯曲的睫毛，挺立小巧的鼻。即便此刻不知道她看着前方什么，令如斯也知道这人眼神清澈透亮，如果笑得话，左脸颊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盯着她的眼睛会让人不自觉沦陷进去。

　　她的对面没有人，却有一个杯子，令如斯不禁皱起眉头。

　　来往的人没法忽略树后的男人，身形颀长，穿着笔挺的西装，清隽贵气。

　　可笑，因为怕被她看见，像是一个跟踪狂。想到此处，他头也不回的转身，几乎是跑到车里。

　　李道感受到车微晃，随即车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他知道老板现在心情不好了，于是调整呼吸，保持平静。

　　“开车！”

　　很快，黑色的宾利消失。

　　令如斯！你他妈长点记性吧，凤眸里藏着怒火，是在告诫自己。

　　黎羽侧过头，窗外只有躲避风寒行色匆匆的行人，她看了一会，最终转过头又看向正前方的新闻报道。

　　“宇今科技将携手政府共同实现安南市数字化转型升级……。”

　　黎羽看到电视里令如斯一脸笑容的同领导握手，意气风发，电视上的人穿着合身的西装，凤眼浓眉眼间显现的气质，带着高不可攀。

　　这条新闻终于过去了,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小羽。”

　　桌面被扣响，黎羽抬起头。

　　陶沐从内里洗手间出来，一张令人间失色的脸庞放大，那人双眼充满探究。比常人眼睛多了三分媚色，此刻微泛波澜。

　　“叫了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啊？没有，我能想什么，例行发呆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个坏毛病。”

　　“你呀。”

　　站在桌边的陶沐吐出两字，人媚嗓音微哑，听者感觉丝丝绕绕，很是让人心痒痒，好在黎羽是个女的，不然魂都被勾走了。

　　“我说陶沐，能不能说话克制些。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动情了。”

　　陶沐抿嘴笑笑，并不回答。

　　没救了，黎羽摇摇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走吧。”陶沐朝黎羽伸出手。

　　“嗯。”她自然而然的扶住伸过来的手，两人一齐往外走去。

　　有注意到长相气质都绝佳两人的人再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一个是残疾。黎羽扶着陶沐，好让她身体能平衡些。

　　粉色的保时捷跑车停在路边格外显眼，黎羽发动车子，“老板，回叻！”

　　“调皮。”

　　开了一小会，黎羽从后视镜看过去，有一辆车不紧不慢跟着她们。

　　她朝陶沐看去，说了句：“坐稳了。”话音刚落，车猛然加速。很快别过道路上几辆车，陶沐见怪不怪，侧头看着飞速而过的街景。

　　方向盘打得猛而稳，两脚忙碌，黎羽异常集中，在车流不小的道路上疾行，很显然，已经超速，后面的车被挡住了，黎羽慢下来，在下一个绿灯最后几秒拐上了阳林大道，彻底甩掉了后头的车。

　　“其实没什么必要。”陶沐咧嘴，对着车窗，映出似笑非笑来。

　　“但你并不想被跟着。”

　　事实的回答，没什么好反驳的。

　　陶沐住的地方是富人聚集的地带。黎羽把车驶入车库，扶着她上电梯。21楼，出了电梯就是家，陶沐打开冰箱扔给她一瓶苏打水，：“在这过夜吧，省的明天还得来接
　　我。”

　　“不了，反正也没有很远。”黎羽拧开瓶盖，一口气喝掉半瓶才回道。

　　俩人聊了会天，黎羽才走，出来的时候她在陶沐的车库换了辆黑色常规车，粉色太招摇，还是不大习惯。

　　车驶入不远处的山上。

　　山间黑暗，车速减下来，开了二十来分钟，驶入一个庭院，轮胎压着石子路，摩擦出痕迹。这是在半山腰的一间带院子的房子，隔着的不远处还有安南大学。陶沐的书屋开在这里，而黎羽一直住着，眨眼晃过四年。书屋的营业模式在不久前完全凭她们的意愿，有时候会停业十天半个月四处游玩，有时候一个月也不关门，这一切归于陶沐有钱，黎羽也乐的自在，她的本职工作说个上得了台面的职业名称勉强称之为秘书，如果非说她的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书屋的实际经营人了。这里生意冷清，不过最近因着山脚下建成的新商业区，也引来了些许客源，书卖得多起来。

　　书屋有三层，一二楼对外开放，有吧台，提供一些饮料。三楼则是黎羽住的地方，不过三楼不能从正面上去，必须从一楼穿出去到屋子后面的小院子。有旋转楼梯还有电梯通往三楼，里面装修简约，一应俱全。

　　说起来，陶沐和黎羽的相处方式不像上下级，倒像是朋友还是死党性质的，很是少见，用黎羽的话说他俩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陶沐则嗤之以鼻，明明是生死之交怎么能如此粗鄙，于是，俩人就这么互相嫌弃，又互相扶持着。

　　黎羽洗过澡后把窗开了一道缝，山里空气不错，她很快就熟睡。

　　第二天阳光明媚，她照例开车把陶沐接过来，一个在吧台擦拭，一个在书架前整理。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人骤增啊。”陶沐在吧台看着三三两两的人，还有点餐机上未完成的订单。
　　黎羽早就过来帮忙了，此刻她手忙脚乱的制作饮料，头也没回抱怨道：“是的陶老板，我认为你需要请一个人站台了。”

　　陶沐坐在吧台后，手托着脸，有些幽怨：“为什么呢？”

　　“……”

　　没人回应，黎羽有些忙，过会才看着半趴在台面上笑容无害的陶沐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美女老板。”

　　陶沐咯咯的笑起来，引来一帮其意在她不在书的男人的目光。

　　黎羽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美得太过。

　　可这些肤浅的男人，在看到陶沐跛着脚走出来的时候又大跌眼镜，纷纷拿书遮挡住眼中的失望，没过多久，走了一半人。

　　“你看，我又帮了你。”

　　黎羽摇摇头，忙着收拾去了。

　　陶沐的左小腿使不上劲。这是她身上唯一一处缺陷，让她从神坛跌落。可黎羽不这么认为，人无完人，再说了，即便是残疾又怎样，人人都是，只是有些人残的是心。

　　“我不管了，招人这件事迫在眉睫。”黎羽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在小黑板上写上大大的招聘两个字。

　　“你开心就好。”

　　‘吧唧！’黎羽在陶沐脸上留下一个响亮的吻，拿起小黑板就出去了。陶沐失笑道：“你就这种时候知道我的好了。”

　　“那可不？此时不知更待何时。要知道，一个好的老板才值得拥有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追随者。”

　　“就你贫。”

　　日头沉下去，染红了整片山林，书屋也合上院门，宣告一天的落幕。

　　黎羽照例载着陶沐。在山脚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黎羽无意瞟向左侧，马路对面有人骑着自行车滑过，留下一抹背影，她的心狂跳起来。

　　左转的绿灯终于亮起，黎羽一脚油门转过去。身旁的陶沐正在低头看手机，被突然的转速吓了一跳：“你干嘛呢？玩漂移啊。”等看清周围，又出声道：“诶嘿，走错了。”

　　黎羽却只专注开着车，前方不远处穿着灰色运动装的男子骑着自行车。她朝前坐了些，脖子也不禁伸长了，那人身体略向前伏着，脊背宽阔有力，双腿奋力的踩着脚踏，速度快而稳。从背影看过去，像极了当年那个人。而她的视线，像是在看渴求已久近在眼前伸手可得的东西，带着浓烈的喜悦和激动，藏着丝丝害怕和忐忑，黎羽松了油门，缓缓的跟着。

　　“你到底在干嘛？”陶沐忍不住了。

　　“沐子，你觉得这个世界有奇迹吗？”黎羽问得小心翼翼。

　　陶沐有些奇怪的望着她，不一会耸耸肩看向车外，：“没有，不然我腿早好了。”

　　道路空旷，缓慢也有缓慢的风景。他不是一件物品，是爱而不能的人,黎羽忽然醒悟过来，搭在油门上的脚踩下去，语气又松快起来：“是啊，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奇迹。但是你的腿，不是靠奇迹好的，总归有别的法子。”说完她看向后视镜，年轻的男孩子眉眼清澈，始终不是他。

　　“谁知道呢。”陶沐随口答道。

　　“走，今天请你吃大餐！”黎羽打开车窗，有风落进来，吹散一场虚无的遇见。

　　李道把车停在路边，老板已经好几天要求停这里了。此刻令如斯仰靠着，手指放在车窗边缘上无规律敲击。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形成两抹深邃的阴影，眉头拧成深川。

　　车窗外刚好能看到上次那家咖啡馆，路过好几次，再没有看见过她。这个有着几千万人口的城市，大的让人心慌，但好像因为知道她在而又小的近在手心。

　　“走吧。”

　　李道听到后方传来似是叹息的指令毫不犹豫发动车子，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令如斯年轻俊逸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财经新闻中，如今也没人不知道宇今科技是软件开发领域横空出世的黑马。而很少有人知道，四年前公司是仅靠着三个人的团队和几台电脑搭建的支架，也没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资产千亿企业家令辉的儿子。

　　这是令如斯和令辉谈好的条件，可是条件的本身早已不在了,竟不知是不是要感谢她。

　　他回到家，黑漆漆的，城市中心顶级的豪宅，毫无人气。打开灯，在酒柜中随意拿了一瓶红酒，落地窗映出他的影子，此时有一丝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额前，显得孤寂而颓丧，他的视线穿过自己，看向灯火通明的远方。

　　那个方向，有他的母校。以他为荣的母校，还有曾经事事以他为傲的黎羽，把他摆在至高处的那个人。

　　“最后还不是被她狠狠踩入泥泞。呵”他自言自语，一口饮尽高脚杯中的红酒，如果没有灯火的照耀，这个城市将是一片黑暗，黑得深不见底。

　　围绕的不过是孤独和冰冷，可偏偏他是体验过温暖的人，不该再堕入无边的虚空中。

　　而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厅堂中，似乎也是不尽人意。

　　“老头子给我安排了结婚对象。”陶沐喝了一些梅子酒。

　　“谁呀？”

　　“不知道。”

　　“封建包办婚姻，听上去还不错。不过，人家封建社会好歹还知道对方的生辰八字，你家忒不厚道了。”

　　陶沐朝她扔过去一个抱枕，：“你能不能关注下重点。”

　　“所以，重点是什么？”黎羽接住偷袭，问道。

　　“你不觉得很可悲吗？”陶沐没好气说道。

　　“那什么才不可悲。”

　　“轰轰烈烈的爱情，譬如你。”陶沐眯了眯眼睛。

　　“有什么好的，最后不还是分道扬镳。”

　　“还有，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黎羽的声音听不出感情。

　　“讲真，如果你们重逢，还有没有可能。”

　　“没有。我已经忘了。”

　　陶沐笑了，说忘了的人往往都是自欺欺人。

　　她跟黎羽认识了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透识人心。

　　“我俩就互相放过吧，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何况……”黎羽没再说下去。

　　时间起了一种微妙的尘封效用。她和陶沐其实没什么区别，陶沐残的是腿，而她残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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