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壑

　　“马子岫，我问你话呢，你工作了，给你妈打多少红包？我告诉你，我是你妈，你养我天经地义，你挣钱了，都给我寄回来。”
　　奶奶觉得她太过分了，顾不上过年忌讳，呵斥：“董静，你发什么癫，这个家少你吃少你穿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还没死呢。”
　　董静立刻就顶她：“那你还不自觉的，老不死的！我生的女儿要你管啊！”
　　我要不管你早把她饿死了！奶奶想喷她一脸，一气一急，脑袋突然嗡嗡，差点就没站稳。
　　马子岫扶了她坐好，给她顺顺气，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头转向董静，说：“我能挣几个钱，都花完了。”
　　董静最看不得她们奶慈孙孝，扭曲着脸，气着冲过来抓了她头发往后扯。
　　马爸连忙过来抠她手，她就对着他又抓又骂：“马峰，你个王八蛋，就是你害的我，你妈害我，要不然我能生这个野崽子！要不是她这个小叫花子，我还好好的上我的班，好好的过我的日子！现在你还要害我吗？马峰！”
　　又是这一套，马子岫扶了奶奶回房。
　　奶奶躺下来，心疼挨了打骂的儿子，叹口气又怒骂：“娶了这个背时鬼进门，就没一天好日子过，你爸也是不争气，这样的恶婆娘，收拾一顿就好了，他倒好，捧着哄着，气死娘。”
　　“野崽子”马子岫千真万确是马峰和董静两夫妻的孩子，只是她是计划之外的二胎。当时马峰董静两人一个在公立医院当医生，一个在公立学校当老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不仅罚了款还丢了工作。马爸去了私立医院挣钱，董静却从此没再挣过一毛钱。
　　至于为什么要这个二胎，马子岫是从亲戚朋友的闲聊里推断出来：原先的独苗苗马子峻4岁多被人拐了，辗转卖了几手，好在警察给力，一个多月后给救了回来。一家子经了这一个多月痛苦折磨，对他更是如珠似宝地看重。
　　马爸觉得一个孩子不够保险，隐隐动了生二胎的心思，说来也巧，第二年董静偶尔腹痛，去做检查，是节育环移位引起的，刚要做手术重新上环，却被告知已经怀上了。马峰盼着二孩不想流，董静怕流产不敢不要——她一个表姨做流产手术出了意外把子宫摘了，早衰好严重。
　　两夫妻原本商量的结果是偷偷生下来让马奶奶带在老家养，本来孕晚期正好是冬天加上董静人瘦肚子小不会招人怀疑，一放寒假就剖了刚好坐月子。哪成想，本家一个堂嫂因为之前和马奶奶为了点小事扯过皮，直接去举报了。那时候计划生育工作粗暴，董静被当成母猪似的蛮力拖到车上要送到乡下卫生所去引产，被老家那些乡亲们看到了这狼狈，自己颜面大失，一激动，在车上提前就把马子岫生了出来。
　　已经生出来了，就没办法“减少”这个人口，于是罚款撸工作。
　　董静性情大变，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在旁人眼里从美丽优雅受人尊敬的女老师一下沦为旁人指指点点下的颠婆子，觉得自己受这些苦痛都是因为马子岫蓄意钻到她肚子里害的，从此视她如瘟疫。
　　马子岫能怎么办？是董静生了她，又不是她生了董静，没得选择啊！
　　小时候她妈骂了打了她，没人指责，动静大了，外公外婆还要上门来跟她说：“你妈也不容易，你懂事些，别老是哭哭哭，外人看见了怎么想。”
　　她爸会给她买个糖哄哄。
　　奶奶呢，叹口气背过身抹眼泪。
　　马子岫不想疼她的爸爸和奶奶为难，就渐渐“懂事”起来。
　　就当是个住在家里的远亲，不亲近不干扰，这样就好了。可一旦两兄妹吵起来，董静又会发疯似的对她骂出一些恶毒的话。
　　“贱皮子滚出去”，“野崽子怎么不去死”，“烂麻皮”……
　　她这辈子所有的恶意都归了马子岫一人，出了门仍是那个温柔和气的董静。
　　耳濡目染的马子峻从小就被灌输妹妹害了妈妈没工作，妹妹让妈妈伤心，妹妹惹妈妈生气，再加上二胎家庭，本就是个争宠夺物的战场，于是愈演愈烈。
　　很多时候道理不是你想讲就能讲的。

　　马子岫陪了奶奶一会，等她缓过劲，又给她摸了脉量了血压，确认无事了才让她好好休息，自己走出来。
　　客厅里只有马峰在，一看到马子岫出来，立刻拘谨地站起身搓搓手问她：“岫岫，你奶奶怎么样了？”
　　“还好。”每次起冲突，马子岫对父亲有失望的，可是吵过之后，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又心疼、心软。
　　果然马峰又愧疚地道歉：“岫岫啊，你受委屈了，你妈她……”
　　马子岫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所以我要养她是吗？”
　　马峰听得出女儿的不悦，忙摇头道：“不用不用，爸养家。岫岫，你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
　　马子岫突然笑出声，问他：“等你老了，干不动了呢？”
　　马峰一愣，然后下意识地说：“有你哥呢。”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将来还要养老婆孩子。”不等马峰接话，她提高音量继续说，“你是我爸，我将来会赡养你，会赡养奶奶，但是她，我不会养的。你也不用和我说那些大道理，我就一句话：我不愿意！”
　　马峰一直觉得女儿懂事乖巧，可养不养的问题先搁一边不说，她现在说的话里明显是带着怨的。他不是不知道老婆过分，可母女两个，董静是不可能改的，岫岫愿意退让妥协，那他就事后多补偿，家和万事兴啊！
　　“岫岫……”
　　“爸，今天过年。”
　　“岫岫，我……爸给你剥瓜子。”岫岫从小喜欢剥一堆瓜子仁然后一把塞进嘴里嚼。
　　马子岫摇摇头，勉强笑笑说：“爸，不用了，我有些累，先睡了。”
　　马峰想到年夜饭十道菜全是女儿一个操办的，立刻就说：“去吧去吧，明天早上不用起早弄早饭，我来煮面，配点剩菜吃就可以了。”
　　“嗯。”
　　马子岫回了房，缩在她那张小床上抓着手机放在胸口。
　　好想他，可他还在忙，没有信息过来。
　　马子岫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就睡了。

　　接下来新年这一天就是走亲戚，头一个就是外婆家。马子峻进了门，外婆就爱得不行，马上就29的人，外婆还在那哄着心肝肉啊的“吃这个”“多吃点”。
　　外公挨着董静坐，在那看她跳舞的视频和照片。
　　马峰和大舅哥还有外甥一起聊时下那些七七八八的政策。
　　局外人马子岫干脆去厨房帮舅妈忙。
　　舅妈看她进来，心里叹了口气，唉，年年是这样。自家公婆糊涂，宠出个自私的女儿，自家男人也没好到哪去。
　　这么乖的女娃娃，要是自己生的，怎么疼她宠她都不为过。
　　舅妈放下手里的刀，用筷子夹了一个炸好的丸子递到马子岫嘴边。
　　“岫岫，帮舅妈尝尝盐味对不对。”
　　舅妈好手艺，怎么可能盐放不对，何况一大盆丸子都炸过了。
　　马子岫接受舅妈的这点小宠爱，一口咬了，嚼得满嘴肉香。
　　“舅妈，刚刚好，特别香。舅妈，我帮你切菜，你去弄别的。这个切薄片对吧？”
　　“嗳，要得，岫岫切得好，舅妈放心。”
　　舅妈的饭菜做得香，但每年这顿饭，马子岫都如坐针毡。
　　“岫岫啊，莫到外面去了，回来找份事做，你妈她们年纪大了，你不顾着点怎么行！”这是外公。
　　“是咧，挣了钱莫乱用了，你们年轻人就是大手大脚惯了，放你妈那给你存着做嫁妆，你们哪里晓得持家不容易哦。”这是外婆。
　　舅舅也跟上，“你看你哥干得多好，都调到公安局去了，峻峻这孩子从小就听话，又聪明。岫岫啊，多向你哥学习学习。”
　　说完外甥女，又说自家儿子。
　　“栋栋啊，你也要跟峻峻学习学习。”
　　董家栋没有马子岫好脾气，没好气地顶他：“行了行了，就他厉害就他能耐可以不，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打不得骂不过，闷一口酒转头接着跟妹夫聊。
　　外公外婆则围着马子峻问他的终身大事。
　　舅妈和马子岫挨着，时不时给她夹一筷子菜。
　　好不容易散了席，因着两边都有别的亲戚要来往，马家还有奶奶独自在家，没多坐就启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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