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见闻录

　　韩柏和祁媛背着书包，拿着新配发的白大褂，刚刚走到H医院急诊科门口，两辆闪着灯拉着刺耳铃声的救护车同时一个急刹，齐齐横在二人面前。还没等这两位新来轮转学习的研究生回过味，急救车后门就先后被一胖一瘦两个姑娘从里面踹开，两个人连窜带蹦的跳下车，拽着叮了咣啷看似要散架的平车，各自带着两三个护士一阵风似的冲进急诊大厅，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韩柏扭头看了祁媛一眼，把嘴里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呆呆的问道：“你刚才看清了么？”
　　祁媛叼着酸奶吸管，茫然的摇了摇头，同样呆呆的答道：“一个也没看清。”

　　走进看似宽敞明亮实则人头攒动的急诊大厅，韩柏和祁媛低着头，按照脚下各种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路线标志，一路来到此行目的地——急诊科示教室。
　　祁媛伸手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回应。韩柏通过门上镶嵌的玻璃条往里打量，空无一人。
　　哎？不是教学处通知周一早上7点半在急诊科示教室进行入科培训么？咋一个医生都没有呢。
　　正当这两个新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从昏暗的楼道另一侧房间探出半个身影，披头散发，脑袋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你俩新来转科的吧，”形如鬼魅的黑衣女子，一边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斜倚着门框，“别敲了，人都撒出去抢救了，你俩等会儿吧。”说完，冲着抢救室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俩如果现在没事，可以过去围观一下，毕竟以后你们也没有啥袖手旁观的机会了。”说完一闪身又回到了洗漱间。

　　韩柏和祁媛彼此对望一眼，忐忑不安又心怀期许的走向抢救大厅。白晃晃的顶灯，急匆匆的脚步，此起彼伏的对话，各种监护仪治疗仪传来的警报声和提示音，将第一抢救室充斥得要炸裂了。
　　韩柏第一时间认出了方才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的那个胖胖的女医生，此时她正紧紧盯着床旁心电图机上的波形，神色凝重，不时的叹气。而在病床的另一侧，急诊超声科的医生一手握着探头在患者腹部不停的变换角度和探头位置，仔细检查了片刻，颇为满意的收手，甩出两张纸巾铺在患者涂满耦合剂的整个上半身。
　　“胸腹腔莫得（没有）出血。”浓浓的川音让整个抢救室紧张的氛围缓和了一下，“有莫得骨折，你让影像科小陈瞅一眼。”说罢，超声科老齐推着自己心爱的移动超声机缓缓的走了。
　　“啥？莫得出血？”胖胖的女医生双手叉着腰，一边目送超声科老齐离开，一边学着他浓重的四川口音，纳罕的自言自语道，“从辣（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可能莫得出血？”

　　“呦吼，唐姐。”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影像科的陈宇推着移动式X光机一路小跑赶来，他将近195的身高，颇有移动输液架的感觉，“听说你从外面拉回来一个从15层阳台掉下来的？”
　　“什么15？是25！”唐姐紧皱双眉，不耐烦的催促着小陈摆弄设备，“赶紧的赶紧的，看看都哪儿骨折了。”
　　“嗯嗯嗯，在弄了在弄了。哎，我其实不关心他哪儿骨折了，”陈宇摆着支架，手里没停，嘴里也没停，“我关心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有哪儿没骨折。”
　　“我就应该把你这破嘴缝上。”唐医生恶狠狠的瞪了小陈一眼，“行没行啊，还得磨蹭多久？”
　　“哎呦，我最爱的唐姐，你看我这儿一秒钟都没耽误。”小陈熟练的在显示屏上噼里啪啦一顿按，“行了行了，你们都闪开，我拍了。”
　　“啪啪”两下，照完了。小陈正要收拾，从旁边那张床“蹭”的窜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一把拽住了他，“等会儿，给我们这床也来一张。”
　　“啥？张姐？”陈宇一脸错愕的看着隔壁床，“一起掉下来的？”
　　“那可不，”张医生揪着小陈的白大褂，生怕他跑了，“抱得可紧了。”
　　“哦哟？？”听到此处，小陈原本略显疲惫的脸上顿时展露出无比八卦的神采，“啥关系啊？死都抱着一起死？”
　　“你先拍，拍完我再告诉你。”张大夫挑了挑眉，一副饱含劲爆内幕的神色。
　　“得嘞！”小陈拿出一百二的精神，无比干脆利落的拍完了第二张床的X光片。
　　“说吧，张姐。”陈宇得意洋洋的在显示屏上微调着X光片的细节，以求尽善尽美。
　　“我说啥？”张医生冷着脸，扶了扶眼镜，“他俩啥关系，和你有关系么？回去干活去。”
　　“嘿，你这人……”小陈瘪了瘪嘴，推着他最爱的移动X光机也走了。

　　“你那边怎么样？”唐医生拿过平板电脑，调取刚刚上传的影像学图像。
　　“不怎么样。”张医生凑过来，一起将图像放大，一寸一寸审视着，“骨折挺严重，但是咋没出血呢？血常规刚看完，两个人的血红蛋白比我都高。”
　　“凝血功能也是正常的。”唐唐抬眼打量着相邻两张床的心电监护，没有任何起色。
　　“CPR（心肺复苏）都没法做。”唐唐捏了捏拳头，“肋骨断了这么多，一按整个胸腔都扑哧扑哧的，我都怕骨折断端把心脏扎破了。”
　　“我那个摔下来当场心脏就破裂了。”张医生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胸壁太薄，又是前胸着地，整个人体重加上25层楼的重力加速度，直接拍水泥地上了。”
　　“我这个也没好到哪儿去。”唐医生关上平板电脑，“就算稍微壮一点，后背着地，但是后脑冲击太大，整个颅骨都碎了。”
　　“哎，记录死亡时间吧。”张医生拍了拍唐唐宽厚的肩膀，摇摇头，指挥其他人开始收拾抢救设备。

　　两床雪白的床单轻轻落在两位死者身上，在灯火通明的抢救大厅一角，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韩柏和祁媛没想到来急诊科第一天就能遇见这么劲爆的场面，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你俩是新来的吧。”正当韩柏和祁媛还在回味方才的病例，突然有人拍了他们肩膀一下，“我是急诊科的教学秘书，王潇。”
　　“王，王老师，您好。”两个新人不知道是吓了一跳还是过于激动，磕磕巴巴的问好，“我是韩柏，她是我同学，祁媛。”
　　“你们好。”王潇站在韩柏那一侧，指着抢救大厅说，“我来简单介绍一下我们科。这是内科抢救大厅，也是以后你们的主要战场。抢救大厅一共分为3个区域，分别为第一、第二、第三抢救室，按照患者病情的轻中重等级划分，每个抢救室配备医生2名，2个月换一次抢救室，一年总共每个抢救室轮转4个月。超声科，影像科，检验科和药房分别在抢救大厅外左右两侧。如果是危重患者，可以电话叫他们来做床旁，不过，我们习惯用嘴喊，反正离得近，打电话太麻烦。”
　　“急诊EICU在抢救大厅后面，有专门的绿色通道。虽然你们不用轮转，但是还是欢迎你们没事去参观学习一下。哦，对，ICU的门禁密码是9958，救救我吧。脑卒中和胸痛也都有专门的快捷通道，在咱们内科抢救大厅的左侧，直通二层的溶栓中心和介入科导管室。急诊外科在咱们的右侧，构造和咱们内科的抢救大厅一样，完全对称的，以前这个通道过去还有个门，现在门也拆了，太碍事。通常普通的外伤都在清创室，换药室进行处理，急腹症系列的，就直接拉到二层急诊手术室做了，如果遇到连环车祸，群体伤亡事件，外科人手不够，他们就会派个人过来，站在咱们现在的位置，喊内科的人过去帮忙。”
　　王潇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自家科室的各种荣耀与辉煌，忙了一早上最终忙了个寂寞的唐唐和张医生齐齐向他们走来。
　　“来来来，介绍一下。”王潇往前迎了一步，“这是唐明医生，我们平时都叫她唐唐。这是张晶医生，我们平时都叫她晶晶。”
　　“唐老师好，张老师好。”韩柏和祁媛恭恭敬敬的鞠躬问好。
　　“大家好。”唐唐摸了摸肚子说，“我去吃点东西，这一大早上忙忙叨叨的，吃的那点东西都消耗完了，饿死了。”
　　“潇，你带着学生接着逛吧。”张晶抬头紧了紧马尾的发圈，重新戴上急诊小花帽，“我在这儿等家属，人已经送太平间了。”
　　“行，晶姐唐姐，那我先带着学生出去了。”说完，王潇示意韩柏和祁媛跟着自己走出了急诊科的大门。

　　出了急诊大门，右手边整整齐齐停靠着几辆急救车，八成新，保养的非常好。几个司机师傅叼着烟，三五成群的蹲在旮旯，晒着太阳聊着刚才拉回来的那两个坠楼患者的事。
　　“这是去年我们急诊科新换的急救车，全市最好的，都是一水的奔驰，里面设备齐全，准备明年再添……”原本还在如数家珍的王潇，突然神色一变，脸顿时拉的老长，阴着脸慢慢的数着，“1，2，3，4，5，6，7……”
　　“怎么少了一辆？”王潇黑着脸，疾步又折回了急诊科。
　　“你咋了？”叼着半块烤红薯，手里举着一整盒巧克力牛奶的唐唐含混不清的问着，看着王潇一脸别人欠他500吊钱的样子气冲冲的杀了回来，感到无比困惑。
　　“唐姐，早上你们出诊，走了几辆车？”王潇看着一心吃吃吃的唐姐，气也气不起来。
　　唐唐嚼着红薯，用肉乎乎的手指比了个——“3”。
　　“那回来几辆？”王潇一副刑讯逼供的样子，抱着手臂问到。
　　唐唐咕咚一口咽下满口留香的红薯，又灌了一满口牛奶，继续用肉肉的手指比了个——“2”。
　　“出去3辆，回来2辆，那剩下的车呢？自己跑啦？！”王潇看着满不在乎，一心吃饭的唐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急啥啊？”唐唐咽下牛奶，擦了擦嘴角，浓浓的东北腔扑面而来，“早上是出了3辆车，但其实是两起事故。我和晶晶去的是高楼坠落的现场，小蓉是被交通大队叫走的，好像是货车超重撞桥墩子上了。她啥时候回来，我哪儿知道啊？”
　　听唐姐说完，王潇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冲动。“那也不对啊。货车撞桥墩子这怎么也算急诊外科的事，怎么又让小蓉去啊，外科又不是没人。”
　　“艾玛，听说撞得挺惨的，你想啊，超重的货车，直接Duang！暴力挤压，啧啧，那驾驶室指不定瘪成啥样呢，方向盘估计都能怼胸腔里。外科那帮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谁能钻的进去？所以他们肯定得管咱们借小蓉啊，有个缝就能钻进去，那胳膊比吸管粗不了多少。”
　　“他们可真好意思。”王潇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下回搬桌子换桶装水啥的，都让他们外科干，不用白不用。”
　　说罢，又带着两个新人去看ECIU和二楼手术室了。

　　等王潇他们三个人回来的时候，小蓉正支棱着两条比麻杆粗点有限的胳膊往休息区跑，浑身上下，除了脖子以上部位，白大褂、刷手服，裤子、鞋子，连袜子上都是鲜血。
　　“我去……”韩柏和祁媛瞪大了双眼，王潇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见识到了吧。”王潇拍了拍韩柏的肩膀，“走，去示教室。”
　　入科培训会议时间不长。主要介绍了轮班制度，确定了分组和带教老师，上下班时间，科室相关规定等等。王潇带着两位新人再次回到抢救大厅的时候，小蓉已经洗漱完毕，从头到脚换了身干净整洁的刷手衣和白大褂，靠着护士站和唐唐相互分享这一上午的见闻。

　　“你都没看见，我的天，那卡车司机整个人都被挤变形了。”小蓉皱着眉头憋着嘴，“119把我举上去的时候，我愣是没找到下脚的地儿。最后俩脚踩在前挡风窗框上，勉强侧身把我自己别进去了。我跟你说，最头疼的就是这种货运卡车超重出事故，没有气囊不说，开的又猛，一车货物那惯性大的，前胸有多少肋骨都不够方向盘挤的呀，有几根算几根，咔咔咔，全碎。”
　　“那你也没有我和晶晶今天早上去的那个高空坠楼的惨。25层，一个前胸着地，当场心脏破裂。还有一个后脑着地，你说，那和煮鸡蛋掉地上有啥区别？”
　　“哎，谁也别说谁，都够惨的。”小蓉揉了揉鼻子，她觉得胳膊上还是有血腥味，“119最后把整个驾驶室都拆了，才把人弄出来。我看也是凶多吉少，回来的路上血压心率就没了。这会儿人在急外（急诊外科），家属还没联系上呢。”
　　“我们那两个还不如你的呢，到现场的时候就没有生命体征了，要不是群众反映是刚刚坠楼，估计都不往急诊科拉了。”唐唐耸了耸肩，伸个懒腰准备继续忙去，突然整个人静止不动了。
　　“咋了？你又把腰抻了？”小蓉也站直了身体，伸手要去搀唐唐，“我说，你能不能抽空把你的老腰好好看看，旁边就是核磁室，你拍个腰椎MRI不香么？腰椎间盘突出不是病，动不了也真要命。”
　　“你哪儿那么多话。”唐唐收回了高举的双臂，“我是突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啥事？”小蓉没好气的翻了个大白眼，一副看不上唐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急诊科还能有不奇怪的事么？”
　　“那对CP就算是高空坠楼，全身骨头能碎的都碎了，当场死亡，那也不至于一点出血都没有吧。”唐唐回头看着已经空荡荡焕然一新的两张床位，“不管是心脏破裂，还是内脏出血，肯定不止这一点。”
　　“你确定没有出血？”小蓉听到这里也察觉出一丝诡异，“外伤不可能啊，至少水泥地上得有吧。而且心脏破裂，胸腔里也得有血啊。”
　　“现场地面倒是有血，但很少，就这么一扣扣。”唐唐用手比划着，大概就是成人两只手大小的血迹，“我以为内出血很严重，回来查了血常规，凝血，叫了超声老齐，查了一个遍，胸腹腔确实没啥出血，最多最多50ml，顶头了。晶晶那个女病人稍微多一点，那也就不到150ml，撑死了100ml。”
　　“其他检查呢？都正常？”小蓉歪着头，疑惑的问着，“血红蛋白多少？”
　　“男的130g/L，女的115g/L。”这几个诡异的数值，唐唐早就烂熟于心。
　　小蓉紧锁眉头默不作声，思忖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神色骤然凝重，连眼神都变得如鹰隼般犀利。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唐唐抚着胸口，“不许从眼镜上边框挑着看，太吓人。”
　　小蓉二话不说，拉着唐唐的衣袖直接来到休息区一处没人的地方，不由分说把唐唐按靠在墙上。
　　“你干啥？”唐唐不明白小蓉什么意思，但是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也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大事。
　　“唐唐，如果所有的医学知识都无法合理诠释这个问题，”小蓉故意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
　　“啥可能？”唐唐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幽暗楼道。
　　“还有一种可能，”小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打量着唐唐一脸懵圈的小胖脸，“他们两个在坠楼前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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