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奴儿

作者:醉酒微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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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章羽林郎


      京中来的巡察刺史剿杀盐枭贼匪的消息不胫而走,勾容县的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日就传遍全城,甚至传向其他郡县。

      县衙之内,东方枢兴致勃勃地要为众人庆功,殷宗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回绝。

      “诶诶诶,你别扫兴!我乃县令,这里我说了算。”
      东方枢一瞧他表情就知不妙,抢白道,“你便罢了,铁打的身子不吃不喝,但高铭他们奔波辛劳,吃顿好酒好菜怎么了?再说,我又不是要像在京里搞些花里胡哨的,就乡下厨子整治几桌,咱们哥儿几个聚一聚,吃饱喝足明日才好办大事嘛。”

      殷宗虽然脾性冷硬,但对待下属并非不近人情,于是没有出言反对。

      东方枢喜上眉梢:“我这儿别的不敢说,但接风洗尘、热水管够,我在前厅等你们吃酒!”转眼看见茟奴在旁,顺口喊她也一起。

      “这……”茟奴吃不准这种场合她该不该去,遂忐忑望向殷宗。

      殷宗见状,顿时想起她在山上口渴却不敢问他要水喝的情形,也是这种怯生生的神态,可怜兮兮的,心道她一路跟随还算听话,也不曾拖后腿,说起来还是借她的身份行惑敌之计,这才顺利把人一网打尽,暂且可计她一功。还有就是她实在太过纤弱,二两骨肉轻飘飘的,捏一下手腕子都恐折断……

      不知不觉思绪飘远,殷宗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又浮起古怪滋味,但他无暇多想,回过神来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准了。

      勾容县偏僻,县衙修得也不气派,甚至有些寒酸,但一点不妨碍东方枢在这里过得风生水起。想当初他来赴任,见到衙门房舍年久失修,两扇大门破败得摇摇欲坠,索性自掏腰包修缮刷漆,再看城中道路坑洼泥泞,百姓出行不便,东方公子大手一挥,干脆一并花银子重铺了,反正他家是出了名的豪财巨富,不差这几个钱。这番作为立即为初来乍到的东方枢赢得不少口碑,再加上他脾性温和体恤百姓,并且也不贪腐,慢慢就在勾容县扎稳了根基,不仅很得百姓认可,甚至有些民心所归的意味。

      听闻巡察刺史乃是东方县令的旧友,而且剿灭了一群的盐枭贼匪,多年来深受其害的老百姓都很雀跃,纷纷往县衙送瓜果禽肉,东方枢也都来之不拒,叫手下人登记造册,过后再折成银子还回去。

      今岁风调雨顺,秋季收成丰厚,有农人送来豕肉肥鹅,厨下连忙收拾下锅,做成焖肉和酱鹅,还有鲤鲈几尾做了鱼脍,另宰一只羊羔炮烤,再佐以韭酱、蜗醢,配葵菜紫苏等,很快便端上了桌。

      殷宗洗浴更衣之后又翻看了一阵舆图,直到高铭来请才去往前厅。其余亲卫早就到了,东方枢让汉子们入席先吃着,他去接殷宗。众人鏖战一夜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的酒肉饭食又香味诱人,纷纷狼吞虎咽。

      茟奴也早就来了,县太爷摆酒席,且是十来个精壮汉子用饭,吃喝生猛,厨下早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派了个婆子来前厅倒酒添饭,正巧是送衣裳给茟奴的那位。茟奴见婆子一把年纪忙得脚不沾地,于心不忍,遂过去抱起酒坛帮忙。

      是故殷宗一来前厅,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甚么美味佳肴,而是“当垆卖酒”的丽人。

      身姿窈窕的茟奴抱酒穿梭在人群当中,见机为男人们满上,出身章台街的她不一定擅长其他事,但斟酒劝酒一道则是信手拈来,可谓游刃有余。况且美人侍酒谁不爱?是故这群汉子也乐得使唤她,一时间弄得茟奴应接不暇。

      “满上!”
      “诶。”
      “酒没了!”
      “这就来——”

      这情形也被东方枢瞧去,诗句顿时脱口而出:“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他笑着迎过去,拾起一只空碗递到茟奴面前,“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这位淑女,请为在下满上。”

      茟奴对东方枢印象不错,也不会像怕殷宗一样怕他,见酒碗到了眼前,从善如流地斟酒,微微含笑:“大人客气了,妾身名茟奴。”

      “有道是欲成仙子美娇娘,那我就喊你茟娘吧。”东方枢一饮而尽,又把碗递过去,笑盈盈道,“美酒娇娘,一碗怎够?”

      不等茟奴再斟酒,殷宗冷不丁开口:“不是要同我对饮?自己倒先喝醉了。”语气冷傲,似乎还很不悦。

      东方枢一拍脑门:“是了是了!我酒量不如你,不能把自己先喝醉了,来来,逸非快入座。”说着招呼殷宗同他一起坐下,顺手给他面前摆上一个海碗,约莫是普通陶碗的三倍大还有余。

      “所谓能者多饮,反正你是海量,就多多海涵罢。”东方枢的神情显得老奸巨猾,“你一碗来我一碗,也算公允不是?”

      “呵。”殷宗对这等狡猾行径嗤之以鼻,但没跟他计较,而是扣了扣桌面,示意斟酒。

      茟奴急忙抱坛上前,酒液咕噜噜倒进海碗里,醴酒清浆,却不及倒酒之人一双手吸睛,素肌纤骨伤痕未愈,抱着坛子稍显吃力。

      殷宗忽然伸手夺过酒坛,自己给自己倒起来。茟奴来不及反应便手上一空,顿时怔怔。

      “不用你伺候,下去。”

      茟奴也不知自己怎么惹了他不快,只得听从吩咐,屈膝福身:“是……奴儿告退。”她轻轻退出前厅,正好被婆子撞见,便把她拉到后厨用饭。

      “别管他们,有手有脚又饿不死。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跟这群臭汉子一起也好,省得喝多了冲撞你。”婆子拿碗拣了些肉菜递给她,“多吃点,今日还煮了雉羹,待会儿盛一碗给你,喝了暖身的。”

      “诶?你怎么把茟娘赶走了?”东方枢眼见茟奴离去,心里不乐意了,“我还等着她给我倒酒呢。”

      殷宗“哐”一下把酒坛放到他眼前,冷眼睨来:“你没手?”

      东方枢被他一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讪讪赔笑:“有有有,我有……”腹诽这厮脾性愈发古怪,捉摸不透。

      倒是一旁的高铭从头到尾目睹了全过程,心中若有所思。

      章台街为了让妓娘们保持身姿纤细,一向在吃食上管得很紧,只准吃三四分饱,久而久之下来,茟奴的胃口就跟个雀鸟似的,吃下半碗饭菜便说撑了。婆子怜她,于是拿食盒装了一盅雉羹非要她带回去晚上吃,茟奴推脱再三无果,只得收下。

      回到客院厢房,茟奴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原本这间房就是为殷宗准备的,于是仆从领他到此沐浴更衣。而现在脏衣还扔在屏风处,想来奴仆都忙着前厅那边,还没空过来收捡。
      反正也无事可做,茟奴索性洒扫房舍,又回厨下找婆子要来木盆和草木灰,坐在院中水井旁搓洗衣裳,包括之前阿泓给她穿的那件,也被她找出来一并洗了,打算见到阿泓再归还。

      诸事做完已是傍晚,茟奴打水擦洗了身子,想起那盅雉羹,端出来已是凉透,还好客房这里有烧茶水的炭炉,于是她把雉羹放到炉上温热。

      守着炉子,疲累袭来,跟前红泥微火,氲氲热气熏得人直打瞌睡,茟奴一手支着脑袋,不时往下点,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前厅的男人们吃饱喝足,殷宗令众人今夜好生休息,自己则摆脱了酩酊大醉的东方枢,独自走回来。他本来只想取走放在这里的舆图,也知道那小奴多半在此,但并不十分在意。

      毕竟二人以后都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再产生交集。

      待到此地事毕,看在茟奴识趣的份上,他可以大人大量不予追究从前,放她一条生路。之前给她的黄金银钱不少,想来够她赎身家去,只是不知她家在何处?不过既然狠心卖女为娼,估计她家里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回家难保不会再被卖一次……不行,不可回家。

      那她应该去哪儿?殷宗想了想,觉着章台街肯定是不能再待了,要不就帮她找个夫婿,只是她的出身恐怕难寻良配,她又是个软骨头,遇上强横的还不被欺负死?

      或者替她隐瞒身份,找个重规矩的大户人家落脚,给闺阁小姐当婢女,活计轻松且能自力更生,待到二十多岁放出去嫁人,吃不了什么苦头。只是,她这般样貌去当别人家丫头,主人家真的能心无芥蒂吗?

      这也不妥那也不好,殷宗思来想去觉得头疼,排兵布阵都没这么多顾虑,加上方才确实喝得有些多,于是一转身坐下来,阖眸揉捏眉心。

      眼帘被阴影一晃,茟奴迷糊睁眼,惊觉殷宗竟然在此。

      “大……主公!”
      险些叫错,茟奴舌尖打转又圆了回来,急忙跳起站直,见他似是醉酒难受,于是赶紧倒茶奉上,“主公饮些茶罢。”

      殷宗睁眸望来,眼神染了些醉意,不复以往清明,却多了几分旎光柔和。他盯着茟奴的脸看了片刻,视线转到小炉,“那是什么?”

      茟奴循着望过去,连忙解释,“是雉羹,凉了温一温……您要用吗?”

      刚才酒饮得多,肉菜却吃得少,听她一说殷宗忽觉饥肠辘辘,遂点头示意。

      满满一盅羹被用得一干二净,殷宗又吃了一瓯茶,这才露出鲜有的餍足神色。茟奴殷勤服侍,想起他挑灯夜读的习惯,早就把桌案那方收拾妥当,蜡烛也点得亮堂堂。

      殷宗本就是来拿舆图的,踱步过去见一切井然有序,心中满意更多几分,垂眸扫过笔砚,心念一动,“可会伺候笔墨?”

      茟奴自是会的,于是又为他铺纸研墨。殷宗提笔,写下一首《羽林郎》①,正是之前东方枢让茟奴斟酒说的几句诗。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殷宗边写边念,最后一段语速放慢,口气略重。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

      写完搁笔,他目光灼灼落在茟奴面庞,音色低沉:“可知其意?”
      茟奴虽然认字识文,但也只是粗浅,老实回答:“大概明白。”

      “哦?说来听听。”殷宗饶有兴味。
      “讲的是一位富家子弟,见卖酒胡姬美貌,便借买酒向她表明心意,但胡姬似乎不愿,婉拒了他。”茟奴斟酌用词,娓娓道来。

      “一知半解。”殷宗轻笑一声,“哪里是什么富家子弟,不过区区家奴,仗势欺人调戏胡姬,而这名胡姬不惧亦不屈,义正言辞拒绝了。”他意有所指,“小奴儿你懂了没?”

      这小奴对谁都是一副讨好笑颜,而且过分听话,喊斟酒就斟酒,简直傻得可怜,连东方枢那混账的调戏之言都听不出来,看得殷宗一阵胸闷。

      茟奴仍是有些懵懂,却肯定地点头:“奴儿明白。”
      主公约莫是嫌她不懂诗文,好心指点?

      殷宗瞧她那不明所以的神情,莫名其妙地更加气闷,但他不想解释,更气不过,遂扯了写着诗的纸给她。
      “拿去背熟,择日考你。”

      茟奴:“?”
      忽然有点体会到阿泓的苦楚。

      夜深了,殷宗也懒得再去找高铭挤一屋,索性告诉茟奴今夜在此歇息。茟奴为他铺好床,很自觉地去收拾小榻,这是她睡的地方。

      一扇屏风隔开床和榻,蜡烛熄灭,室内悄无声息。茟奴先是平躺在小榻上,但许久没有睡意,轻轻翻身看向屏风。
      黑咕隆咚,什么也瞧不见。手指摸到枕边的纸张,浓厚墨香钻进鼻腔,茟奴忽然回忆起方才殷宗写字的模样。

      睥睨傲然,运筹帷幄,同他拿刀对敌的姿态如出一辙,很是令人钦佩。

      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写出来的字也好看,写字的手也好看……

      眼皮渐渐发沉,她睡着了。

      而屏风另一头,酒意越来越淡的殷宗也还醒着,那股刻意忽略的古怪滋味仿佛就要破土而出……

      天边泛青,天刚蒙蒙亮,县衙里众人被惊醒。高铭径直冲进客院,急声喊人。

      “主公,他们来了!”
      “董远率军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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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羽林郎》汉,辛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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