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雀传

　　我曾在云洲茶馆遇到过一位老者，听他讲过忘川。

　　彼时我修尸道时间短，道行浅薄，没去过阴曹地府，也与楚尽不熟络。听老者说“爱人辗转忘川为重逢”，不觉得凄凉，反认为痴傻。

　　不仅如此，我当时还不相信会有人甘愿投身忘川困苦千年，心说得是何等样情种，为何等样人，才能俩眼一闭扎入忘川？

　　儿女情长而已，爱便好好爱，真有天劳燕分飞，散就散了。即便相爱到生命结束，也要接受此生缘分走到尽头，不是吗？

　　如今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自己或许会为楚尽做出比跳忘川更邪乎的事，哪还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和竹熙赶到之际，秦琉已经过了奈何桥。

　　阴界有阴界的规矩，我不可能领头破戒，只能使竹熙稍做打点，让秦琉莫投生为娟蠕虫蚁，至于其他，且看她造化了。

　　我知道秦琉之所以做出改变，定和竹熙有关系。

　　“老实交代。”我清楚这些勾当于阴界是常态：“他给你多少好处？”

　　竹熙讨好地笑，直接以答非所问遮掩，企图蒙混过关：“上次跟陈郁谈完，他托我给秦琉带话，大致是叫她别在忘川讨苦吃，我回来就劝一劝她......”

　　他一面说，一面挠脑袋，想到甚么似的，飞速扯开话题：“我看楚尽还不痛快啊？”

　　谈起这桩事我就很颓然，说楚尽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竹熙十分兴奋，眉飞色舞地帮我分析，又恳切地给我出主意。

　　“和他近不是、远也不行，说声‘劳烦’都要挑理。”竹熙认真地说：“尸尊不如在阴界避一避，晾他两天！”

　　我掐着眉头思考，觉得也好。第五处少有要紧事，我也给了赵柘禀冥香，真有急事总不会耽误，这几日暂且不回去了。

　　我待在阴界处理大小事宜，又在酆冥殿批了好几天折子。

　　每到批完，我都很感激裴衾予罚我抄书，锻炼得我阅字和落笔速度极快，可见甚功夫都不白练。

　　虽说近日不算特别忙碌，也会有点疲惫，原想回寝殿歇歇，掌心上三寸却腾起禀冥香的烟雾，只好掐诀辨认方位，去往焚香之处。

　　我刚落脚就听到许多女人的声音，还有混乱在一块的甜腻香味，包括刺眼的服装和各色的头发。

　　我循禀冥香气去找，穿过女人见到一道熟悉身影，正醉醺醺地靠在床头点烟。

　　我不解地注视楚尽，他抬手指我，示意她们人来了，又懒散地掸了掸烟灰：“还不走？”

　　她们相继离去，我更不理解，拢着脾气道：“我不信你处理不好这点事，有必要叫我来看吗，故意气我吗？”

　　楚尽叼着烟过来，呛得人难受。我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手同时钳住两只手腕。

　　我试探地挣了两下，他越发用力地攥着我，恨不得给我捏碎似的；眼睛也死死地看着我，好像在用残存的理智压制疯狂的情绪，控制自身不在我面前爆发。

　　我没见过他这样子，有点担心了：“你怎么了？”

　　他把我逼到墙角，踩灭烟头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我的鼻尖：“阴界尸尊大驾七系讨苦吃，好玩吗？”

　　我顿时心惊，追问之下得知赵柘他们不晓得，只是楚尽在弗珞山初见我时看出乃上神位阶，且非活人躯体，纵观三界唯有尸尊尸道成神，由此断定我的身份。

　　“所以呢？”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蓦地压过来，烟酒味瞬间由舌尖传递给我，我一时下意识紧闭口舌，他伸手捏住我面庞牙关处，使得脸颊挤得生疼，本能地张开嘴。

　　他啃咬轻重全凭性子，呼吸又急又促：“烟雀，我好想你。”

　　我听不得他微苦的声音，真是心疼得要命。自骂千不该不回七系，万不该晾着他。此刻半分清醒不再，只顾云里雾里地回应他。

　　楚尽揽我到床上，含着泪光的眼睛一再闪烁，仔细观察每处细节。我隐约感知到他心底的沉重，似乎怀揣着千言万语，最后只是紧紧抱住我，甚么都没有说。

　　他的头埋在我颈窝，紧张的臂膀逐渐松弛，呼吸也慢慢平稳。他终于在静穆之后开口，声音还有些发抖，也只是说：“我好想你。”

　　我感觉天下寂静，世间一片暮色，唯独楚尽散发出光芒，声音分明地震响，占据我目光与耳音所及的一切地方。

　　他怀抱我安静睡去，我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寐，始终心乱如麻。

　　在云洲他穿长袍，我没恁多歪心思。今夜他薄衫半敞，又喝酒喝得身子滚烫，还紧紧挨着我，实在让人闹心。

　　我默诵经文，几遍下来不敢再念，越逼自身不去想，越想得厉害，总觉得在亵渎经文。

　　我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去叫楚尽。他半梦半醒地应我，我暗自措辞好一会儿，终于跟他说：“我难受。”

　　他强撑眼来看：“哪难受？”

　　我不死心，又在他怀中蹭一蹭：“就是难受。”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再次闭上眼：“自己掂量着办。”

　　我躺在他怀里，顽他的手指，拨他的睫毛，摸他的头发，有种霸占他的幸福感。任我如何磨他，他也没有回应，心想或许他没听懂，又或许实在太困，只好忍住不再打搅他。

　　我趴在窗边望夜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火热的小吃摊，还有亮晶晶的大楼。许多车在马路上飞驰，比白天还热闹。

　　此地位处苍城最繁华的中央大道，高楼之上能看到半座城。

　　白日过来倒普通了，总要夜晚才有味道。黑暗与光明交织，沉寂和喧闹融合，连夜风都揉杂着烟火气。

　　我不明白楚尽为何喝得烂醉，又突然找我。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一定知道我对他的心意，再则我很了解他，他不是争风吃醋到深夜买醉的人，更何况他失去记忆，即便我们谈得来，也尚未回暖到从前，不该有如此出格的举动。

　　他睡得熟，我无从问起，渐渐倦意也浓了，枕在他臂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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