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雀传

　　我处理完阴界琐务已是翌日申时，简单收拾一下便赶往弗珞山了。

　　这虽不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却不至于阴沉，可弗珞山格外压抑，兼以凝重。

　　许多人面如黑炭，随时随地要爆发的状态，还有几位大爷叉腰站着，拼命地骂街。

　　其中一人指着参差不齐的篱笆和又潮又霉的木桩嗤之以鼻：“小木棍圈场子，破木墩作椅子，这就是七系的待人之道！”

　　另外一道声音附和着：“真是明目张胆地敷衍怠慢人！都说七系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捉摸不透，没想到能这么不像话！”

　　周围约有五十余人，他们大多数宁肯酸脸在旁边站着，也不愿接七系的下马威。

　　我也在此刻感知到一股阴风在丛林中穿梭，非人非兽，且越跑越远，想来大抵是山灵精怪一类，关注片刻发觉没有动静，便不在意了。

　　大家等到酉时二刻，七系依然没有人来，议论声已经从讨论转变为激烈叫骂；待到酉时三刻又回归平静，性急之人已全部离开，剩下的人都安稳地坐在木桩上。

　　大伙又等一炷香，终于听见一阵奇笑，奇在听着非常亲和爽朗，好像整座弗珞山都是他亲兄弟似的。

　　所有人都放出眼光追随笑声，一名穿着黑短褂的男子不疾不徐地走来，看骨相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十成十习武之人；看皮相是满身匪气的痞子，隐藏在眼神下的犀利像极深入人心的一把刀。

　　他和身后一群人说笑，毫无迟到的歉疚。他们四男一女共五人，其中并没有楚尽。

　　“大家好，我叫赵柘。”男子站定开口，又抬手示意大家等一下。

　　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结果赵柘抬起腿拔掉鞋子，又抖沙砾又抠脚。几位长者见状终是按捺不住，愤慨地撂下“七系就是流氓窝”后扭头就走。

　　“不怪七系风评诡谲。”我身边的年轻人凑过来说：“看来他们回去也得害一害七系的风评。”

　　赵柘一副无赖样儿，全然无所谓，散漫地打量一圈：“怎么还剩这么多？谁要不服别憋着，赶快走！”

　　年轻人又凑向我：“这位爷老邪乎了，看着接地气儿，其实最阴狠的就是他！这人向来笑里藏刀，各种情况都能笑出来，上一秒还跟他笑着闲扯淡，下一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内心想，人的神气面貌和风范磁场，甚至生命底色，都很微妙，我看出的东西比他知道的多，就不搭茬了。

　　年轻人还在继续说：“我姑以前和他打过交道，不了解的时候只觉得是风流公子哥，之后才发现这人根本交不透，简直没有章法可循，说话更是四两拨千斤，经常让人摸不到头脑。”

　　赵柘身为七系之首若是窝囊废，面对赤冀一党早死千百回了，吕牧廉又怎会把七系交给不中用的草包。

　　年轻人神秘地笑了笑：“其实我就是来看赵柘的，拍两张照片回去哄我姑开心。我姑当年爱他爱得不行了，那档子事你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我姑叫苏......”

　　年轻人没讲完，便被赵柘嗓音盖下去：“我说一句，只有签协议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你们写完名字再给我交回来。我没想能剩这么多人，所以手头就三张，谁抢到就算谁的！”

　　他耷着膀子在裤兜里捏来掏去，把一团皱巴巴的白纸球抛出来，里头还混着两张小卡片，使在场之人惊诧坏了，哪还有心情争抢三张烂纸，都恨不得揪住这撩拨是非的头子，抡圆胳膊抽他俩耳光。

　　我念咒召来一张，所谓的协议上只有四字——后果自负。

　　我拿苦蝉划下姓名，纸条倏地刺出，首先削向赵柘头发，又调转锋头打向面皮。

　　啪一声响，赵柘疾捂住脸，一边掸掉碎发，一边揭下纸条，之后朝我看过来。

　　“烟雀？有意思啊！”他抬手指着我冲身边人努嘴：“像云洲的，九令局后台运作了吧？”

　　此刻另一道白光闪动，飞快地朝赵柘颈部击去，却在离喉咙三寸处被赵柘迅捷地拦住了。

　　他双指夹着被搓成长条的白纸，对拿着吹箭筒的男子一扬胳膊：“回家吧。”

　　这时候我听到对面有人喊“老楚”，还挥舞双臂示意他来这边。我头脑顿时嗡嗡作声，目光立刻集注于他们呼唤的方向去了。

　　我看到身穿白衫长裤的人走来，相距不过几丈，相隔的却是五千多年。

　　我几乎被揉碎，眼前时而混沌、时而清明，曾经的朝思暮想犹如浩荡江河，冲溃了心底的堤坝。

　　我掐算过楚尽下落无数回，屡占屡不灵，甚至有次得兆强行批断致使自身遭殃。

　　我终于醒悟一切都是天数，时机不到再纠结困顿也是无用，时候到了该来的自然会来。

　　“快看那抽烟的！”年轻人兴奋得即将跳起来：“他身手了得，传言说他是神仙下凡！”

　　赵柘跨步迎上去，把脸呈给楚尽看：“老楚，看见没，我上来就让人给打了！”

　　他把纸条塞给楚尽，楚尽展开看一看，又在烟雾缭绕中朝我望过来。

　　“烟雀，好名字。”他说。

　　再度听他唤我姓名，再度与他四目相对，即便他神情再深刻，我也清楚地认知到楚尽真不记得我了。

　　“快挑吧，都饿了！”一位膘肥体壮且满脸横肉的光头男子从楚尽和赵柘手中夺走纸条，捋顺后翻了翻，忽而现出迟疑表情，雄厚的声音又响起来：“老赵，不对呀？你一共就拿三张，这咋还多一张？”

　　赵柘探头过去，神情登时变了，又对胖子说：“任双，给他们看。”

　　其余人观罢全部怔住，古怪地背身议论，期间赵柘掏出电话拨通号码，又在放下电话时笑得意味深长。

　　他拨开人群径直走向我，亮着嗓子高声道：“七系第一处赵柘，欢迎烟雀加入七系！”

　　我想要的都达到了，却在看到楚尽冷峭的面孔时迷惘了。

　　我始终不愿意接受，不愿意相信楚尽真忘记我了。现实一瓢冷水给我从头浇到脚，几千年来都是我自欺欺人的独角戏，似乎执著和执念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好像不再需要我了，早就不爱我了，已经开启新生活了。我一意孤行，又处心积虑地来到他身边，对他来说会更偏向于纠缠吗？

　　我算不清我们之间的笑泪糊涂账，忘不掉不清不楚的分别，可我珍重的所有好像对他都没有意义，只要我肯放手我们便再无瓜葛，我肯吗？又或者我们还能够重新开始吗？

　　“烟雀。”楚尽转头叫我：“走了。”

　　我头脑再次震响起来，连带心脏也难受，内心深处就此迸发出迫切的思念，还有一遍遍徘徊的呐喊——我不肯，我要和楚尽重新开始。

　　“真他妈破天荒头一回！”赵柘绕着楚尽转圈看，眼珠不知道落哪好：“快记住今儿啥日子，以后每年都得放鞭炮庆祝，这可是老楚第一次这么快记住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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