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雀传

　　这段日子我无法好好生活，也无法假装不难过。

　　我一直在通过各种手段试图逃避，可每当酒醒了，便又清晰地回到现实，落差感让我害怕，却无能为力，甚至觉得天地凝固了，否则怎会过得如此缓慢且窒息。

　　我坐在槐树下看残阳和彩云，一晃儿就坐到深夜，还是没办法不想楚尽。

　　我几乎哭遍了他房间所有的角落，也不敢再去。

　　我舍不得点他屋中的蜡烛，思念得受不了了会点上片刻，看一看又要熄下。他的桌椅板凳、茶碗被褥，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痛苦。

　　我有时喝多躺在他房内会在恍惚中见到银白色的衣衫，还有青色的刺绣，仔细看却甚么都没有，只有空荡的房间，和孤零零的我。

　　总这样，总这样，我后来就不敢去了，感觉泪都流尽了，只剩心脏干疼，楚尽的声音还会在我耳畔发响——烟雀，烟雀......一声声地叫。

　　好多人说我快疯了，我也认为是，我真的快疯了。

　　我看灯笼发出朦胧的光影都觉得像楚尽，也能在吹来的风中听到楚尽的脚步声；他几乎无处不在，譬如湖泊倒影中，清澈月光下，我甚至昏睡翻身时都觉得他在身边。

　　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真吃不消了。

　　我要彻底隔绝这些人事，要走出十二阁，唯有闭关修炼，否则永远没有选择的份儿，与其烂在酒窖，还不如放手一搏。

　　我赶回房收拾东西，正好撞到以凌茜为首的一群忙碌身影。她们在我屋内疯狂作乱，恨不得捅自己两刀溅我一身血。

　　凌茜露出轻蔑眼光，嘴角又讥诮地抖起来，耀武扬威地嚷：“哙，棺材瓤子回来了！不用怕她，继续砸，都给她砸了！”

　　这种情况很久了，这回被我堵到而已。

　　自楚尽出事以来，她们总在我门上泼墨，往被褥里浇泥水，还会在茶壶中灌泔水。因为我每天都很浑噩，便忽视这些作为了，然而越不计较，她们就越肆无忌惮，越蹬鼻子上脸。

　　凌茜将头探入柜下，身体跟着钻进去。

　　反正我要去闭关，破烂玩意儿砸就砸了，但她要拿的匣子是楚尽给我的东西。

　　我一把抓住她后背的衣服将她从柜底揪出来，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扒在匣子上。

　　凌茜反应很快，看出它对我很重要，面容立刻变得洋洋得意，又不怀好意地笑啊笑：“看你，还真紧张了，脸都白哩！不对，你这张死脸向来一副死相！”

　　“松手。”我警告她：“你动它试试。”

　　凌茜阴阳怪气地叫：“啊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就动了，怎么样呢？”

　　她张嘴说话，我却闻到满屋浊臭，再次警告她：“你别给脸不要。”

　　凌茜翻着白眼没所谓地冷哼，旋即破口大骂，唾沫也向我啐过来了：“呸！属你最不要脸！你害死楚尽，还好意思赖在十二阁？真是肮脏的死人，我早晚把你这儿烧干净！”

　　我再说一个字都觉得多余，抬手薅住她头发拔萝卜似的给她拎起来，另一手拿着苦蝉刺入她的嘴，向耳根划去。

　　她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松开匣子去捂脸。

　　我在半空截住她的胳膊，向后扯过背部往上撅，再从前方拧圈绕回来。

　　她原本还自不量力地挣扎，发觉越动越疼之后只剩哀嚎。她该庆幸我刺的是她脸颊不是喉咙，拧断的仅是手臂不是头颅。

　　我的一双手处理过多少尸骨连鬼都算不清，三界之中多少生灵死灵远远见我都要避让。我曾经的处世态度究竟给凌茜喂了甚么熊心豹子胆，才让她敢翻来覆去地舞到我眼前？

　　她的走狗们一窝蜂围过来，又都不敢靠近。

　　我踩住凌茜告诫她们：“谁再往前一步，我就削掉谁的脑袋。你们最爱贬低修尸道，我再给你们四肢卸了，让你们连尸道都修不成。”

　　弟子们明显慌神：“你敢！十二阁内岂由你放肆胡来！”

　　“所以我这儿不是十二阁？由你们放肆？”我看着她们，已然像看到被大卸八块的具具尸身：“离开十二阁乃我日思夜想还达不到的事，杀害十二阁弟子会被逐出十二阁。”

　　凌茜满脸鲜血：“疯子！你疯，你疯了！”

　　我再次拿起苦蝉，心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疯了吗，怎么还敢来送死？

　　“师妹！”竹熙赶到，我犹豫片刻，还是收手了。

　　因为他身后跟有一名孩童，穿着一身青翠的袍子，眨着一双红亮又灵动的眼眸。

　　竹熙气得发狂，连扯带拽地把她们全部赶走。

　　凌茜倒在地上，脖子向前拔得老长，好像冲锋架势，配上动作犹如逃命。她口角被刮烂，急得从嗓眼冒出呜呜声，以双腿蹭地向前蠕动。

　　竹熙愤怒地捉拿住发抖的凌茜，甩腌臜秽物般将她丢出门外，狠狠把门关严：“真让人倒胃！”

　　小童走到我面前，仰起脸静静注视我，半晌才开口：“你憔悴了。”

　　我蹲下用力抱住他，他人小鬼大地抚摸我的背：“你不认得青鸿了吗？”

　　我牵起他的手，强笑着答：“怎会不认得，你进来时我就认出你了。”

　　“竹熙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你好久没笑过了，天天只有哭。”青鸿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我晓得，我爹丢了。”

　　我托青鸿去打听楚尽下落：“为娘出不去十二阁，眼下又要闭关。你若方便，就上天昭问麒麟。”

　　青鸿不假思索地答应，又平心静气地说：“你只是我认的主，你腰间的骨笳是龙骨，我看着发骇，不愿认你作娘。”

　　我觉得不妙，又追问几句，听青鸿说似是珍龙之骨，极为稀有，如今仅北海有纯珍龙一脉了。

　　我出不去十二阁，骨笳来历暂且搁置了。

　　“先别走。”我把攒的钱全部交给青鸿，又嘱咐他：“蚯蚓干早都给你做好了，惦记你爱吃，一直放在这儿，我待会儿全拿出来。这房间你也随意住，有事找我就告诉竹熙，遇到困难要机灵，凡事多留心，明白吗？”

　　青鸿点一点头，主动且简单地拥抱了我，而后拿走一包蚯蚓干离开了。

　　竹熙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我们两厢沉默，凸显得房间更加空荡。

　　他多次问我发生了甚么，楚尽为何踪迹不明？我没有跟他讲，一方面觉得他不必要知道，一方面不乐意给自己伤口撒盐。

　　许是太久没面对过清醒的我，竹熙少了份笑闹，多了份拘谨，不同于曾经的率直，他好像有些局促，始终不抬头看我。

　　“我决定闭关了，有几件事托付师兄。”我把装着楚尽东西的匣子捧出来交予竹熙，又说一说青鸿情况：“孩子还小，劳烦师兄多关照。倘若他在外没钱了，或者需要甚，还望师兄帮一帮，全记我头上，待出关即时奉还师兄。”

　　竹熙起身走过来，宽大的衣袍随他脚步摇晃。他来到我面前伸出手臂抱了抱我，依然低着头说：“放心，有消息我就去找你。”

　　我恳切地向他揖礼：“多谢师兄。”

　　此一去漫漫长路，我走了五千余年。

　　期间竹熙来找过我三回，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你这双眼睛如今看我一看，我心底都寒凉。”

　　我的确愈发少言寡语，经年累月地混迹在死气沉沉的地方，不见白日和生灵，面对黄土尸骨，又能有何等样柔情。

　　他来是有几桩事，头次找我是说青鸿去问过麒麟。

　　麒麟不知楚尽踪迹，仅说麟父在安葬麟童之后，日夜对坟头痛哭流涕，起誓发愿为儿复仇。

　　他花重金遍请杀手，但对方一听刺杀十二阁弟子皆摇头拒绝，让他另请高明。

　　唯独茶祭缺钱潦倒，硬着头皮决定走一趟，可就在他们敲定之后，有位神秘人不请自去天昭。

　　麒麟虽然不认得这人，但察觉到是上神位阶，在商谈过后，麟父便再未将心思放在杀手上，反而四处探听湮魔杵的下落，终于得知在九重天上。

　　据说麟父从天宫回来之后欢喜极了，再次找到茶祭。

　　他们此番探讨的并非如何杀掉我，而是如何让茶祭将我引来天昭。

　　因为麟父准备修炼邪术，倘若成功威力不可小觑，只有一处弊端，便是必须附着在其他物件之上。他思前想后，看中了捆绑麒麟的锁链。

　　所以他安排茶祭假意杀我，真实目的是把消息透露给我，好能引我上天昭找麒麟。

　　麒麟说麟父故意在它面前和茶祭筹谋这些事，要让它亲眼见到烟雀的下场。

　　他还一再叮嘱茶祭要把一切事情如实说，千万不要胡编乱造令我起疑。

　　竹熙第二次过来无关紧要，讲一讲云洲最近发生的大小奇事，还有楚绮月拜托他捎话表示思念。

　　竹熙最后一回来是告诉我珍龙之事，意思是青鸿去北海见到珍龙一脉，但不受待见。

　　青鸿说他险些丧命，是逃出来的，北海却对外说是他们给青鸿轰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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