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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
沈微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谢昭守在她床边,她一睁眼便看见他。
兴许是一晚没睡,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孩子呢?”沈微月问。
她其实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就是个错误,可是她都生下来了,那是她拼着命生下来的孩子啊,她忍不住,想瞧瞧。
她想,以后她就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一个人的孩子,跟谢昭没有关系。
谢昭沉眸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微月从他眼里看出些异样,那是名为悲伤和痛苦的色彩,她的心里忽然蹿出一股惊慌。
“孩子呢?”她支起半个身子,焦急地追问。
谢昭艰难开口:“孩子,没保住。”
简简单单几个字,谢昭却感觉重若千钧,只是说出了就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沈微月蓦然一呆,满眼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谢昭伸手搂她。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不该让她怀这个孩子。
沈微月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他。
“微月,我们还年轻,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谢昭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他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让沈微月再生孩子,可又怕她承受不住这个消息,所以才这样说来安抚她。
太医说,这次生产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再受不得刺激了。
沈微月怔怔的,忽然笑了。
她大声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
“死了好,死了好啊……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她身子一软倒回了榻上,眼泪很快就浸湿了枕头。
“死了好,死了好……”
她笑着,哭着,状若疯癫。
她的声音凄厉绝望,整个流光殿的人无不悲恸。
谢昭呆呆地望着她,心如刀割。
这一刻,他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
如今这一切,都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他只能生生受着,他只得自食恶果,他无处可逃。
……
长安又下起了大雪。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的都要长,明明都已经进了二月了,却还在下雪。
疏雨和飞雪打开了门,沈微月只穿着一身素白寝衣站在门口。
朝云为她披上狐裘:“娘娘,外面还冷着,仔细身体。”
沈微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拢紧了狐裘,她走出去,抬手接住了屋檐下的飞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了整个天地。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是新的一年了。
沈微月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她缩在东宫里的含光殿,默默想着家,数着手指计算还有多久能出宫。
一转眼,已经过去六年了。
时间啊,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寒风萧瑟,吹动她的鬓发。
她的脸色如雪一般白,她的身子也如雪一般羸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又捂着嘴咳嗽起来。
明明她才将将二十岁,可她的身体,早就垂垂老矣。
“娘娘,咱们回屋去吧,外面太冷了。”朝云忧心忡忡地说道。
沈微月摇头。
几人只能干着急。
乐怡从外院跑进来,试探着道:“娘娘,陛下在外面……”
沈微月的脸冷下来,她转身进了屋。
“把门关上。”她说道。
几人对视一眼,只得关上了门。
自从那个孩子夭折后,淑妃娘娘就再也不愿见陛下了。
只要陛下一出现,她的身体就病得愈发厉害。
久而久之,陛下也不再违背她的意愿,每次来都站在殿外,最多站在她的屋外,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甚至一晚上。
她们劝了无数回,都没有作用,无论如何,沈微月都不再见他。
可即便如此,她的病还是越来越沉。
谢昭站在屋外听着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心如刀绞。
可他却不能进去,她看见他,只会病得更重。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他很想她。
……
沈微月的病越来越重,终究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谢昭听完赵太医的禀报,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着。
第三天,他下令送淑妃回娘家省亲。
她出宫那日,他就站在城楼上望着她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分毫。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我给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活着。
哪怕今生都再不能相见。
哪怕要把我的命给你。
他每日听人汇报她的情况,听说她心情好了许多,听说她出去郊游,听说她去坊市听说书,听说她去学堂给幼儿启蒙,听说沈树成亲的那日,她笑得好开心……
他总是在想,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该有多好看?
这么多年,他好像都没见她笑过几次。
他好想见见她。
可他答应过她,此生不复相见。
他只能透过别人的描述来想象,想到梦里都是她的身影,想到心都疼了。
再后来,他听说,她快要离开了。
那日他终究没能忍住,违背了对她的承诺。
他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再也不复当年他初见她时的娇美动人。
沈树冲过来打他,他没有还手。
他跌跌撞撞走到床前,小小的房间里,几步的距离,他却感觉用了一生来丈量。
“沈微月。”
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她了。
他不敢碰她,他怕一碰,她就会支离破碎。
她半睁开双眸,望着他,眼底没有恨,没有怨,只剩平静。
他眼眶红得发狠,水汽氤氲,可他笑着说:“这辈子遇到我,你恨吗?”
她张了张嘴,声如蚊蚋:“谢昭,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她的声音永远停在了这里,那双好看的杏眸,从此寂灭。
他抱着她,她的身体还是热的,软的,鲜活的。
明明是鲜活的。
可无论他怎么叫她,她都不再有任何回应。
他泣不成声,眼泪落在她的脸颊边,像是她也在哭泣。
那一天,长安很多人都看到,大梁的帝王,抱着一个女人,从玄武大街上走过,一步一步走进了皇宫。
宫里的人知道,皇上把淑妃娘娘带回了寝宫,派人送去水晶棺,七天七夜没有出来。
等到所有人再看到他的时候,才二十九岁的年轻帝王,鬓发白了。
再后来,他追封她为端淑皇后,以皇后之礼下葬,就葬在他的陵寝里。
他说,以后,他也要睡在那儿,和她一起。
从那以后,谢昭更加励精图治,勤政不息,他投身于政务,未曾休息一天,甚至不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连百官都联名上书,让他休养生息,可他根本没有理会。
史官评价他,忧国忧民,劳心劳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他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史称正元盛世,而开创这盛世的一代帝王,四十七岁就溘然长逝。
太医说,他是因为积劳成疾,却久不就医,最终药石无灵。
他一生献给了大梁。
后位空悬了一辈子,后宫从始至终只有过一个贵妃和三个妃子,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留下。
皇位传给了他培养多年的皇弟。
他走的那日,举国悲痛,无数百姓为他披麻戴孝,甚至建庙立祠。
只有一个老奴知道,那一日,他脸上洋溢着怎样的笑容。
二十多年来,成禄第一次见他笑得像个孩子。
他说:“我就要见到她了。”
他笑着,又带着点忧虑,像小时候做完了功课,等待先生批改一样:“成禄,你说,这一次,她原谅我了吗?”
……
趴在宽大桌案上的男子睁开了眼,他抬起头来,眼神带着些微迷茫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
似乎睡了太久,脖子有些酸痛,他抬手揉了揉。
“殿下,可要老奴替您捏捏肩?”
谢昭循声望去,看见年轻了二十多岁的成禄。
“成禄,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他顿了顿:“你刚刚叫朕什么?”
成禄吓了一跳,殿下怎么如此大胆竟然自称“朕”?可他不敢多说,答道:“殿下,老奴一把年纪,不年轻了。”
“殿下?”谢昭喃喃,忽然脸色一变。
这里,是东宫彰德殿的书房!
可他记得先前他明明在宫里,他记得他已经死了啊!
一个惊人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成禄甚是诧异:“回殿下,现在是永昌二十六年。”
永昌二十六年!
他回到了永昌二十六年!
他记得,他遇到沈微月是在永昌二十七年的深秋,所以,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成禄看着自家殿下脸上露出的狂喜,一脸茫然。
殿下这打个盹起来,怎么变得如此怪异?
谢昭霍然起身,走出了书房,他谁也没带,一个人去了含光殿,藏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门口。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看见一个笑容灿若春光的少女推开门走了出来,转进了旁边的藏书阁。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连眨眼都忘记了,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藏书阁里。
他笑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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