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屋

　　第一话 远行

　　我决定出一趟远门，早有计划也好，心血来潮也罢，都无所谓了，我决定，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机票是昨晚订好的，先乘早上的航班到A城，接着坐第二天的火车到B市。行李也是昨晚草草收拾了一下，除了能立刻想到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其余的都没带——懒得带；尤其是当你一边挑选收拾着东西，白天那桩烦心的事便会悄咪咪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只会越收拾越觉得心乱好吗？于是干脆胡乱塞了几件，拉上箱子搁在一旁，一下子钻进被窝倒头睡下。

　　第二天，醒得特别早，整个人感觉十分清爽，窗子外格外地安静，耳边听见了几声清脆悠扬的啾啾鸟鸣；空气有些冰凉冰凉的，但是很舒服，隐约还能在扑鼻的清新气氛中嗅到阵阵淡淡的花香，似乎比平常要好闻得多——这对于平常习惯了太阳晒屁股才起床的我来说，无异于发现了新大陆。我心里暗喜，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起床，打开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哗哗地流淌着；洗漱完毕，关上水龙头，换上一身舒适轻便的衣服和鞋子，戴上那顶自己最爱的系着黑色蝴蝶结的亚麻色遮阳帽，背上白色的小旅行包，帅气地向镜子里的自己挥手“拜拜”，便拉着红色的行李箱，推开住处的房门，锁好，走喽！

　　我感觉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冒险家，信心十足，筹备充分，因此，步履轻松，不紧不慢。楼下是一家偶尔光顾的早餐店，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着，店里事情，里里外外无论巨细全靠他俩忙活。周末偶尔坚持晨跑经过这儿的时候，总能看到热气腾腾的小店里坐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小客人，虽则有些杂乱，但经大叔大妈二人一吆一喝，一呼一应，店内气氛便活将起来。他们的话语中夹杂着可辨的方言口音，在有些人听来的确失了些与这座精致的城市相匹配的雅致，却自然、热情、满是生活气，于是听习惯了便觉得所谓的“生活艺术，艺术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尽管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夫妻俩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只是没想到，现在天色昏白，街上才只能看到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子和零星的几个行人，这家店就已经早早开门准备张罗一天的生意了。

　　看了看时间，距离航班出发点还有好些时候，机场离得也不远，于是我径直走到了这家从未来过的小店跟前。

　　“姑娘，吃早餐吗？”老板娘立刻注意到了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抬起头热情笑着招呼道。
　　“嗯对。”
　　“不好意思啊，你看我们才弄了个六七分咧，先上里头儿坐一会儿吧（对，里头暖和，外头怪冷的）。”

　　我提着行李往店里头走，随便选了张桌子背对着他们坐了下来。老板娘很快拿了份简易的菜单过来递给我，我一边点，她用一支一边在记录本上沙沙沙快速地记着。

　　“3号桌，招牌米线一碗，三鲜饺子小份，豆浆一杯！”
　　“好嘞！招牌米线一碗，三鲜饺子小份，豆浆一杯！”
　　一会儿工夫，隔着帘子，那边已被白花花的热气包裹着。
　　“3号桌，来嘞！”
　　“姑娘，你一个人是要出远门哪？”老板娘将冒着热气的早点小心地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关切地问道。
　　“嗯，要去一个挺远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是吗，那可不容易啊，你可得照顾好自己，我家闺女像你这么大还没一个人出过远门呢。那姑娘你慢慢吃，小心别烫着，吃完了身子就暖和多了。”
　　“哎，谢谢您。”

　　她回到了帘子那边，依旧来回熟练地忙着，一边和身旁丈夫谈论着“孩子多看看外面地世界总是好的”、“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往外走的”之类的熟悉话题。此刻，这边的我心里已是五味杂陈。

　　用完早餐，我起身准备去机场了。

　　“姑娘，路上小心！”
　　“知道啦！”我回头向他们挥手道别——不敢相信仅仅是短短的一个早上，两个我几乎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会挥着手目送我离开这座城市；或许，他们在我的身上看到了某些共性的情愫，而我，有那么一瞬间，也仿佛感觉到胸中充满了某种熟悉的温馨感。
　　趁着街市还不算热闹，我加快了脚步。

　　兜兜转转，到了机场，这儿人稍微多一点。

　　一个多小时后，快到点了，从机场休息区的沙发上起身，登机，长长的舷梯被撤走，白色的客机迎着晨风和朝阳飞向空中，接下来便是在飞机上无聊的几个小时——打个盹儿，就当是回笼觉，不知不觉也就一下子过去了。

　　飞机落在了A城。A城，我其实没有来过，印象里好像也数不上来特别有名气的景点；我到这里，完全是因为觉得她的名字特别好听——香铃雪——像某种长在冰峰雪岭上的花，长铃儿形状，花瓣是雪白的，玲珑剔透，亭亭玉立，教人不敢随意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像雪一样化开了，或者像晚花一样凋谢了。

　　在A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搭火车去B市——我真正要去的地方，准确地说，是B市的郊外。

　　B市（已开发建设区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地处偏远，安静地躺在了高原、森林、山峦、河流和草原的怀抱里。虽然现代化的特征渐渐变得明显，但是那儿依然保留着大量独特的本土文化符号，比如艳丽的服饰、优美的歌舞、独特的文字、古朴的建筑等等。和A城比较起来，B市的名字——阿托尔——就显得普通许多。

　　两旁的高楼渐渐消失，偶尔能看到浅浅的水田和低矮的小屋，视野也越来越开阔。我知道快要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列车已经开到了一片远远看不到尽头的荒原，满眼黄土，植被稀疏；在一条穿越荒原的铁路上，列车独自行驶着。一条向两旁无限延伸的地平线，大刀阔斧地将这儿分成了两半——头上是灰蒙蒙的天空，脚下是苍茫茫的大地——我坐在这趟列车上，向着天地相接处不断出现的远方行进着。

　　将近傍晚，列车才到站。

　　天色有些暗，却非常干净明朗，落日的余晖在西方的天边浅浅地晕上了一道橘黄，衬着无云的天空，整个儿显得更加悠远。
　　从B市坐车来到郊外的住处——一处旅游开发区，此刻已经是灯红酒绿。吃过晚饭，拖着红色的行李箱找到自己订好房间的旅馆，在前台核对完信息后，我领过钥匙便上楼去了。一进门，开灯，房间顿时变成了明亮而温馨的暖黄色，我感觉全身都疲软了下来，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想法就是赶紧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泡完澡——忘了自己泡了多久，因为实在是太舒服而差点坐在浴缸里睡过去——仿佛在沙漠迷茫的旅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瓢泼大雨的洗礼，感觉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我哼着歌，换上兔子印花的睡衣，整理好行李放在一旁，抱着白色的小背包，跳上了软乎乎的大床。

　　坐在床上，拿出一本最近买下的小说，包随手放在了左手旁，我翻着最近和老妈的聊天记录：

　　（前天下午）
　　小铃，后天去见一个人，妈给你安排好了。
　　安排，什么安排？
　　相亲呐。
　　相亲？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了？！
　　你不是才安顿下来嘛，看你忙妈就替你决定了。对方是我同事介绍的，妈已经提前帮你把过关了，我觉得各方面都挺优秀的，这次听妈的，一定让你满意。再说了你年纪也不大了，是时候该考虑考虑……
　　什么跟什么啊？
　　别管了啊，小铃。等会儿呢，我就把对方的信息和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用邮件发给你，记得要去哦！
　　她，居然还发了一个卖萌的表情？！

　　（今天下午三点）
　　那我走了，哼。
　　去吧去吧。

　　我只觉得既生气又好笑。事实上，她发给我邮件我看都没看就删掉了。

　　现在，晚上八点半，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将近两个小时，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知道是该佩服自己计划的完美还是该感叹自己的可怜。

　　我关上手机，拿过一旁的背包，打开，取出一只白橘玩偶猫。

　　这时，手机果然响了，是老妈打来的。

　　我有些不情愿地接过电话，本以为会被噼里啪啦大讲一堆，但电话那头老妈的语气却异常地平静，仿佛事先经过排练一样，她一句接一句、有条不紊地问我“怎么没有去见人家”、“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啊”……这种平和的气氛反而让我感到更加地不适，于是忍不住向她埋怨了一通。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什么相亲我是不会去的，等我玩够了再说吧！”

　　甩出这句话后我便挂掉了电话。那头，竟也没有再打过来。

　　暖黄色的灯光似乎突然凝固住了，房间一时变得出奇地安静，只剩下对面墙上的钟摆动的滴答滴答声在耳边轻响。

　　我还是打开聊天窗，把自己的位置信息发给了老妈，接着关上手机丢在了一旁，抱着从包里拿出来的玩偶猫蜷进了被子里。
　　老妈也真是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给我安排一场莫名其妙的相亲，她又不是不知道……

　　昏黄的灯光下，我摸过手机，侧着身子翻开一条好几天前的信息：

　　安排有变，可能回不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只要两三个月就结束了。抱歉，实在抱歉啊！说起来好像快半年多没见了吧，期待下次的见面，我会想你的!

　　渐渐地起了倦意，视线也慢慢模糊了起来。

　　说话不算数，大骗子！烦，不想了。

　　书放在床边的桌柜上，关灯，睡觉。

　　啪，暖黄色的灯光像断线的弦一般消失在了银灰色的夜色里。
　　夜，静谧而漫长。

　　第二天早上，窗外的天阴沉沉的。

　　推开窗子，微风，凉飕飕的，翻动着放在桌柜上忘记合上的书页，伸出手，还没有雨点落下。

　　我翻了翻行李，发现没带伞。算了，懒得再去买，索性就不要了，少带一件是一件，背起小包，一个人出去走走。

　　从开发区出发向西，沿着一条曲曲折折、干净平整的马路，走上大约半个小时，便到了一处不大的土著村落，村落傍湖，湖上还能看见几艘木船；房屋大大小小几十间，朝向不一，你挨着它，它依着另一家，全是青砖墙壁黑瓦房顶，生长在这片开满鲜花的美丽郊野上。据新闻报道里说，是因为这儿的村民联合起来，抱着“共存亡”的决心向市政府请愿，希望保护这片地方的生态环境，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原本要实施的开发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了下来，这儿才能保持着最为自然的面貌——至于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开发的车队是不是迟早会大张旗鼓地开进来，如果这群人不在了，还会不会有人站出来挡在他们的面前，我不敢多想，也无须我多想。

　　不远处是一大片绿色的山坡，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和白色。再往远处看便是深青色的山峦，半山腰、山顶处，长长的白色的云层悠然地漂浮着，不禁会令人产生遐想，过了那云是不是就能到达传说中神仙们居住的灵境呢？

　　空气真的特别清新，天气也凉爽舒适，切身体会到了“心旷神怡”是什么感觉，我的心情变得特别轻松畅快，迈着快要跳起舞来的步子，沿着这条穿过郊野和村落的小路便往那片高处的山坡走去，之前担心会不会下雨的顾虑完全丢到了九霄云外！
　　一路上，能看见一大群在鲜茂的绿草地上放养的牛羊，“哞哞”“咩咩”地叫着，我一边想着凑近多看几眼，又生怕有哪一只调皮厌生的盯上我惹来麻烦，一边加快步子走着。不一会儿，我来到了这片山坡的路边上。这是一片长长的山坡，坡脚下，马路的两旁长满了齐膝的黄花野草，大约半米宽处，围着有些泛黑的木栅栏，断断续续。我惊讶地发现，一条用一块块木板整齐铺就的小路，从马路边一直往山坡上延伸开去！对于正考虑如何上去才好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精神振奋的消息。

　　或许是偏远的原因，又或是天气阴沉的原因，环顾四周，这个时候还看不到什么人。我哼着歌，心里踩着拍子，脚下踩着木板，一蹦一跳，独自徜徉在这片盛开着不知名花儿的山坡上，除了指尖拂过的微风和花草，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其它东西——包括时间的流逝。直到有几根淅沥的雨丝儿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才发觉已经过了好些时候。

　　虽说下雨了，但这雨似乎也挺照顾我，天空一直是飘着绵绵的雨丝，并没有要下大的意思。既然如此，这份好意我就不客气地笑纳了，把这片山坡逛完再回去，我这么想着，继续沿着这条路往上面走。

　　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只漂亮的黑猫，踩着迅捷的碎步快速地从我的脚边路过，走在了我的前面。
　　是猫咪！好像还挺可爱的！

　　我兴奋地跟在后面，想让它停下来。

　　人类的小姑娘，不要再跟着我了。

　　冷不丁地，一句年轻男子声线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的心被吓得“咯噔”了一下，立即停下脚步，慌忙四下察看，却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一回头发现那黑猫正冷冷地盯着我，深黑色的圆脸上镶着两颗黑珍珠般的圆眼睛，清澈透明，英秀锐利，眉眼间流露出包藏不住的温柔。

　　“是你……你在跟我说话？”

　　天知道是什么让我主动跟一只猫说话。

　　这次，我没有听到回应的声音。那猫转过身子继续往前走，而且加快了速度。

　　“喂，你要去哪里？”

　　赶巧这时，雨渐渐地开始变大了，我的内心仿佛有一种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力量在催促着，让我继续跟着它走。
　　它灵活地在木板路和花丛间左窜右跳，不一会儿工夫，消失在了一块布满了藤蔓的石头后面，脱离了我的视线。我追了上去，却已经看不到黑猫的踪影。

　　去哪儿了呢？

　　我取下背包，倚着那块大石头稍作休息，内心浮上些许失落和隐隐的疑惑。

　　刚刚那个声音到底是？我是不是吓到它了……唉，好可惜啊。

　　忽然，不经意地，我低头瞥见石头旁的草丛间好像冒着一道细微的彩色亮光，正要蹲下拨开仔细看，骤然感觉全身被一阵耀眼的白光包裹，两眼眩晕迷离，迷迷糊糊看见天空和山坡慢慢地倾倒了过来，最终变成了一团看不到边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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