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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第七章羲和
从宫里回来后的没几天,镐京各府的邀约便如雪花片般飞入谢家。
写月轩里,谢明镜回完最后一帖,搁下笔,便瘫倒在身后的藤椅上。
这情况她早就预料到了。
她下山回谢家后就一直过得很低调,几乎算得上是足不出户。
因为自小不在京中长大,自然也就没有那种受传统闺秀教育长大的手帕交,没有人会知道她这号人物,遑论邀请了。
可宫宴一去,便是正式亮了相,少不得有人对她产生好奇——钟鸣鼎食的武陵谢氏二房竟然还有个这样养在深闺人不知的小姐,还是宫里得宠德妃的嫡亲堂妹,正值青春年少,那得赶紧认识认识啊?说不定会成为自家儿媳/嫂嫂/弟媳呢?没缘分那就是做普通朋友也好呀。
想到这里,谢明镜还真要感谢长泰。若不是自他登基起,镐京再度大行贞静之风,大家小姐等闲不出门的比比皆是,谢家还真不好和众人解释为啥家里有个二八年华的闺女却从没怎么见过。
好在这几年她计划都进行的挺顺利,要做的部署安排也完成的差不多了,便是从幕后到台前也不碍着什么。
不然那次宫宴她也不会那样轻松的就答应下来。
确实也到了她亮相的时候。谢明镜漫不经心的想道,无意识的把玩着无名指上取下来的一枚粗看很是不起眼的银戒。
那银戒模样古怪,既无贵族小姐们都喜欢的名贵宝石点缀,亦非市面上流行的秀气精致款,戒面是沉沉的黑色,上刻的图案倒是复杂繁琐,却如藤蔓般延展至半个戒身。
说是戒指,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印章。
袁夫人爱女,为谢明镜准备的金银首饰足有好几盒,谢明镜不是不用,可日常起居常戴着的,却仍只有这枚普普通通,形容怪异的银戒。
每每她心绪纷乱时,便习惯性要摸一摸这银戒,才好慢慢沉静下来。
这是她的心爱之物,也是她的精神寄托。
唯有她知道这银戒的环内乾坤。
那里有她亲自挑选让人刻上的一行字。
指腹摩挲过戒圈内,传来微微粗粝的质感,谢明镜不由微笑。
中庸,至德。
。。。。。。。。。
从送来的邀约里挑选了下,谢明镜这日决定出门赴襄王小郡主的宴。
说起这位小郡主的事迹,倘若不是年龄对不上,谢明镜差点要真以为当年除了她,还有其它的师门同胞也逃下了山。
襄王算起来与崇安帝同辈,是丹珠女帝的族叔。
这位大王性情温和,才能平庸,在崇安与丹珠一朝都是出了名的安分守己。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生出了个颇为肆意不羁的女儿。
小郡主是他人过中年才得来的掌珠,自幼娇宠,一直过的顺风顺水,直到出嫁后才遇上了令人头疼的问题。
当年媒人说的天花乱坠,只道这康平公世子丰神俊朗,人才出众,与襄王小郡主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襄王妃自然也不会轻信对方的口若悬河,倒也专门派人去打听了。
打听回来的消息是人品确实不错:为人方正,恪守礼仪,孝顺父母,悌爱手足。
这年头靠谱的郎君少,坑蒙拐骗瑕疵一堆的却是大把。可偏偏一个个歪瓜裂枣想得还都挺美:女子要温柔贞静,贤惠大方,上能侍奉双亲,下能亲近姑舅…
然自己呢?是个同进士不是什么问题,然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偏偏还把“同”字省略掉了…
诺,这就是隔壁家吏部侍郎小姐相亲时遇到的事。可怕侍郎夫人给气坏了。
别说是侍郎夫人了,便是连襄王妃听说了后也觉得心塞不已。
自己花儿朵儿般娇养大的女郎,就寻个这等货色?那襄王妃宁可自己供养女儿一辈子!
可心里的气消了,到底还是想给女儿寻个如意郎君。所以反复斟酌了下觉得这康平公世子真不错。
虽听说性子是沉闷了点,但男人嘛,才干更重要。且娶了鲜丽活泼的娇妻,总不可能继续做锯嘴葫芦了吧?
于是就抱着这样的心态,襄王夫妇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敲锣打鼓送了女儿出门。
却没想到婚后不过几个月,小郡主便闹着要休夫!
她带着人匆匆回家,刚进门便扑到襄王妃诉说自己这几个月的不易:这康平公世子为人哪是方正那简直就是死板!小郡主婚后不过娇羞的闹着要夫君画个眉,他便搬出一堆教条礼仪来噼里啪啦的开讲,把个小郡主当场惊的目瞪口呆。
一旁陪嫁的嬷嬷侍女只能安慰小郡主说是姑爷面子薄,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委委屈屈的小郡主。
却不料这边刚安抚好,晚上康平公夫人那儿就不知怎得了消息,话里话外的敲打小郡主今晨为何没伺候夫君上朝。
于是便又炸了锅。说实话这事倒是康平公世子本人都默许的。小郡主头一日倒是迷迷糊糊被左右叫醒尝试着为他正衣冠过。但那笨拙的手法,差点让康平公世子早朝迟到。弄了两回,康平公世子自己先是招架不住了,主动开口不要小郡主服侍了。
于是两人算是达成了共识:一个安安静静去上自己的早朝,一个裹着被子自睡自己的觉。两不搅扰,相当和谐。
却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将这消息漏到了康平公夫人那里。
小郡主挨婆婆一顿敲打回来后,肚里便是积了一堆熊熊怒火。等晚上世子回来,自是忍不住诉说委屈,想让康平公世子自己去和婆婆说清楚。可康平公世子不愧是个大孝子,忍不住又开口长篇大论一通训诫,话里话外就是小郡主自己不对,不懂得让公婆夫君满意。
看着眼前郎君一张喋喋不休的嘴,暴起的小郡主一拍桌子便和他对吵起来。
于是第二日,不出意料,又挨了训。
除了挑剔的婆婆,不贴心的丈夫,当然还有不省心的小姑子,刁钻奸滑的下仆…
小郡主觉得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这边杀回家中闹着要和离。
这事当初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基本上层勋贵世家们都听说了。最后虽然和离成功,可两家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闹的很不愉快,话里话外的指责小郡主不贤惠不懂事。舆论大多也都是如此。
便有人在朝堂上对着丹珠女帝于此事进谏。丹珠笑了笑,并未理会底下谏臣隐晦的指责,反而发话,赏了这远房堂妹一座郡主府,允她独立门户。
这便是明着给小郡主撑腰了。襄王夫妇为此感激异常。而有了龙椅上这位族姐罩着,襄王小郡主和离后的日子自是过的滋润,也不再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每日于郡主府里笙歌艳舞,美男环绕,过的好不快活。
便是后来长泰登基,也碍于襄王德高望重,加上小郡主的府邸和优荣还是丹珠亲赐,不好驳回,于是襄王小郡主的日子过的继续悠哉游哉。
今日便是她府上举办春日宴,邀各家贵女前往。
谢明镜下山以来还是头次遇见如此“离经叛道”的女郎,少有的生出了几分想要结交的心,接到帖子,便欣然前往。
。。。。。。。。
见到襄王小郡主的第一眼,谢明镜先在心底喝了声彩:好个风流人物!
这位今年也不过就二十几许的小郡主显然于穿衣一道上颇有研究。一袭素色云锦,剪裁大方简洁,然其上刺绣却极尽奢靡之事:一朵朵艳丽非常的紫锦葵,想是由无数巧手绣娘用米粒大的珠串以针线攒成,栩栩如生的怒放在腰摆,裙畔间,衬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皎白犹如美玉。
衣物如此喧嚣了,配饰便不宜再过于浓丽。所以小郡主便没有过多的搭配那些琳琅首饰,只是简简单单绾起一头油亮乌发,露出雪白耳垂,上坠一对玉兔耳铛,样式很是新奇俏丽。
颈链和戒指也是玉兔的模样,想是一套的。
她本坐于上首正与人寒暄,听得门口阉人传唱,却是转首亲迈下几步来迎谢明镜,惹得谢明镜忙屈膝行礼。
“无需多礼,快快起来。”
美人便连声音都是悦耳清脆的,她笑意盈盈,握着谢明镜的手腕端详了片刻,赞道:“从前竟不知德妃娘娘本家还藏有如此品貌的人物在,可怜我等那日才得缘一见。以后我举办宴会,你可要常来。”
明镜自是连连应是。
又问谢明镜名讳,随后便要给她引荐适才和其低声私语的女子。
“这位是左卫中郎将家的顾夫人,论起来,和明镜你家也算是亲戚呢。”郡主娘娘巧笑嫣然道。
世家之间姻亲关系本就盘横交错,见面三分亲是正常。谢明镜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见那女子起身,便也忙掩袖一揖。
然后她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落到了对方身上——
鹅蛋脸,柳叶眉,如蕴三月春光般温煦的眼,一弧形容优美的唇,正勾起一抹淡然的笑。
一望便知是一名很符合世风推崇的娴静女子。
这本没有什么不对。
可于谢明镜而言,却处处惊心。
恍若有一把看不见的巨锤砸碎了时间具有迷惑性的帷幕,硬生生将旧日的光影重现于她眼前。刹那间,一直以为早深埋心底的愤懑酸涩就要不受控制的自心底喷涌而出。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做不到坦然。
坦然的去接受那个木已成舟的事实,坦然的去面对一副与故人相似的眉眼。
那眉本该再浓烈些,双颊也要更丰润。
这双温润如玉的眼本应该荡漾的是清澄潋滟的光芒,恍若夏日镜池波光粼粼的湖面;那嘴角不该是经过千百次锤炼才划出的端庄弧度,而应该是肆意忌惮的,明媚飞扬的。
这张脸应该朝气蓬勃,灿若朝阳。
因为这张脸上镌刻的名字,应该是——望舒啊。
望舒,望舒,顾望舒。
那个她奉为人生唯一的灵魂伴侣;
那个曾与她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
是她的同胞;是她的挚友。
然后在这瞬间的怔忡间,她听到对方和声道:“你好,我是顾羲和”。
啪嗒——那是折扇掉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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