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依之人

　　珺夏城人都知道，生活在皇城得小心翼翼，就怕一个不小心惹着不该惹的人。有一人待人温和，也从不主动惹事，皇城内却无人敢得罪他，此人便是陛下的弟弟，恒王云泽轩。

　　恒王两年前带着世子从莲国回来，有好事者放出流言污蔑恒王，被陛下当众处决；有不满着上奏折弹劾恒王，说他已经下嫁他人便不是夏国人，被陛下发配边疆流放。有不满者当众戳恒王脊梁骨，最后被陛下暗地里打压贬出皇城。

　　至此，众人算是完全明白，恒王不是真正下嫁，陛下也未放弃恒王，恒王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弟弟。

　　同时，众人也不认为世子是恒王本人所生，没人相信恒王会屈尊降贵去生孩子。

　　恒王府位于皇城东面，是珺夏城内最大的府邸，每年陛下都会将大量金银珠宝、奇珍古玩赏赐给恒王。恒王有钱，又待下人亲厚，下人们削尖脑袋都想到恒王府当差。

　　可惜恒王府收人严谨，主子又少，已经许久没有招过下人。唯有两个月前恒王替世子招过小厮，永安便是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的那位。

　　世子长得特别好看，同恒王有八分像，另外两分应该是像娘亲，瞧着有几分艳，但配上世子总是冷冰冰的表情，便成了威严。

　　世子不过三岁，已经有小大人的模样。

　　思绪游离间，世子已经放下笔，琉璃般的双眸瞧着永安，一字一句道：“功课写完了，我想去找父亲。”

　　永安的心软成一片，笑道：“小的带世子去。”

　　云晟淡淡嗯一声，将小手放进永安手中，迈着小腿跟着走，模样煞是可爱。

　　云泽轩正在写东西，云晟一见他，脸上终于露出属于孩童天真的神情，他眉眼都弯起来，小跑过去，云泽轩听见声音抬头，放下笔，弯起唇角将他抱在腿上。

　　云晟扭了扭身子，小声嘀咕：“我长大啦，不要总是抱。”手臂却不自觉搂住云泽轩的脖子靠近他。

　　云泽轩失笑：“嗯，晟儿长大了。”他的心柔软起来，语气也不自觉放轻：“功课写完了？”

　　“写完啦，爹爹若是有空，可以来检查检查，晟儿进步啦。”云晟将头埋进云泽轩脖颈间，他已经好几天没见爹爹，听说又去皇宫找舅舅了，他不怎么喜欢那个地方。

　　“好，爹爹这就去看。”云泽轩轻轻抱起云晟，往他的院子走去。

　　儿子一天天长大，漂亮又聪慧，他心中欢喜，只是问他娘亲在哪里时，他难以回答，只说娘亲在很远的地方。

　　云晟见他表情不对，后面便鲜少再问，懂事的让他心疼。

　　娘亲，他定会替儿子抢回来。

　　……

　　陪儿子一个白天，晚上云泽轩正要准备处理事务，却见下人来报说恭王求见。

　　自从他回来后，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一般他都让人打发了，唯有几个好友得见。

　　“让他进来。”

　　恭王云起是五皇叔之子，五皇叔在帮皇兄平天下时失去性命，云起便袭了五皇叔的爵位。云起此人性格开朗，善交友，只是……

　　云起进来便拉着云泽轩的胳膊往外拽：“泽轩，今晚你一定要同我去花满楼，前几日你定是躲我才跑到宫里不出来，如今出来你便别想跑。”

　　云泽轩无奈：“我没躲你。”云起哪里都好，就是爱往花红街跑，后来花满楼开张更是恨不得整日待在里边。

　　他也去过花满楼，菜色口味的确不错，不过终究是青楼，他不喜欢。

　　云起边拉边唠叨：“以前的事我也不翻旧账，总之今晚你跟我走就得了。”

　　上个月花满楼推出一妙人，名叫木绵，琴技一绝，曲子出来便震惊四座。木绵气质俱佳，身材玲珑有致，特别是那双眸子，怕是世上最美的琉璃都难以与之比肩。

　　兄弟之间有好东西要分享，恒王府上没个女人，若不是前几年他这位小叔带了个儿子回来，他都怀疑云泽轩已经出家当和尚了。

　　看在好友的份上，云泽轩跟云起上马车，唇边是无奈的笑：“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他清楚云起是什么心思，从前就总帮他物色女子，不过他都没上看。

　　云起说：“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同你说的，花满楼来了位奇女子叫木绵，琴技一绝，气质俱佳，一看就是位大美人，可惜带着面纱。”

　　“记得。”整日在他耳边唠叨，他怎会不记得。

　　云起说：“今晚便是木绵露面的第一夜，会为大家献舞唱歌，也是她第一次接客，据说会为首位客人独奏一曲，价高者得。”虽说木绵是清倌，但如此美人的‘第一次’，谁不想要？

　　越说云起的眼睛越亮，能看出他兴致高昂：“并且今夜不是人人能看，需要入场券，入场券早在一个月前就卖光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弄来两张入场券，还是厢房位置，怎么说你都得赏我这个脸。”

　　云泽轩失笑：“赏脸，恭王的脸怎么能不赏。”从前云起也有看上的清倌，却没有像这位木绵一样被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他倒是被勾起几分兴趣。

　　×××

　　今夜花满楼注定是花红街最亮眼的星，许多没买到入场券的人都在外围站着，或者去花满楼前后左右的楼中坐着，即便看不到，能听到木绵姑娘唱歌也是好的。

　　花满楼前水泄不通，云起拉着云泽轩挤了半天才挤进去，虽说来这儿的达官贵人很多，但没有人敢大张旗鼓亮明身份进去，毕竟是青楼，明目张胆有损清誉。

　　门前有四位彪形大汉拦着不让众人挤进去，云起出示过入场券后才被允许进入。

　　花满楼内装潢素雅，但因今夜有活动，横栏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花，更添几分喜气。一位穿着黄色长裙的姑娘领着云起和云泽轩上二楼厢房，其间举止得体，没有过多眼神和动作，令人极其舒适。

　　进入房间，立即有人上来水果、茶和糕点，说一句“请慢用”后便退了出去。

　　云泽轩说：“这花满楼若不是青楼，想必会有更多人喜欢。”服务如此到位，只可惜是青楼。

　　云起拉着他坐下，说：“别感慨有的没的，快坐下看，此处厢房算得上绝佳位置，正对着台面，看的最是清楚。”

　　云泽轩从上面往下看，确实是最佳观赏位。他又扫一眼其他厢房，看到不少熟悉面孔，大家都心照不宣假装不认识，他勾唇淡笑，对这位叫木绵的姑娘又多了几分兴趣。

　　场内很快坐满宾客与姑娘，花满楼老板，花二从舞台中走出，她迎着笑说：“欢迎各位宾客赏脸咱们花满楼，木绵姑娘正在准备中，先请大家欣赏其他姑娘的歌舞，木绵姑娘很快便来。”

　　说完她拍拍手，一群穿青衣的姑娘从后台走出，款款起舞。

　　有宾客嚷嚷出声：“花妈妈，赶紧让木绵姑娘出场吧，咱们都等不及了！”

　　“是啊！”

　　“我们要木绵姑娘！”

　　“快让木绵姑娘出来！”

　　……

　　宾客吵闹，台上的姑娘们依旧淡定，舞姿优美自然，没有受丝毫影响。云泽轩抿一口茶道：“这花妈妈调教姑娘倒是有一手，也不知有什么身份背景。”

　　云起说：“听说是莲国人。”

　　“哦？”云泽轩看着云起问：“莲国女子怎会来夏国？”自从皇兄登基后，也学着莲国接纳外来人，发展各行各业，才有此繁华景象。

　　看花满楼的发展，若这位花妈妈待在莲国，获得一官半职毫无问题，怎会落得经营青楼。

　　“不清楚，据花妈妈自己说，她是被家人赶出来的。”云起的眼睛一直盯着台上，没什么心思回答云泽轩的问题，他拍拍云泽轩的手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快看，木绵姑娘要出来了。”

　　云泽轩将眼睛移至窗外，只见一楼烛火突然熄灭，灯光晦暗，纱布影影绰绰从空中飘下，有种如梦如幻之感。

　　青衣舞女从旁边移出一个屏风，淡淡的琴音从屏风后传来，四周一下子安静起来，只听得这琴音袅袅，扣人心弦，众人眼中逐渐露出惊愕、赞美、欣赏之色，最终都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闭眼细听起来。

　　云泽轩手指微蜷，觉得琴音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他从楼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弹琴女子穿着粉色衣衫，手指莹白，只是带着面纱看不见容貌。

　　指尖压住琴弦，音符止，烛光亮，屏风被推开，粉衫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起身往前走两步，顶上有薄纱抛下，女子双手挽住，眉眼弯起，旋身飞舞。

　　宾客们发出一声惊叹，衣裙飞舞间，女子已经摘去面纱，眉眼美艳，红唇饱满，琉璃般的眸子似月般宁静，宾客们似乎已经停止呼吸，呆怔地看着她，没人出声。

　　云泽轩瞳孔微缩，嚯一下站起来，然众人都已被女子迷住，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角落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白衣女子，芊芊素手落在琴上，琴音又起，宾客们这才回过神，纷纷发出赞叹声，粉衫女子挽唇一笑，美若翩跹，身子随着琴音飞舞，红唇轻启：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

　　嗓音空灵，舞姿妙曼，玲珑身材在纱布中影影绰绰，女子眉眼含笑，神情中带着思念、希冀与向往，琉璃般的眸子透亮，让人移不开眼。

　　音符转，有琵琶声融入其中，如诉如泣，歌声宛如天籁，像是在诉说一段故事，又像是在低喃：

　　“还没跟你牵着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

　　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

　　云泽轩一眼不眨盯着女子，胸中似有怒火在燃烧。女子旋身飘到二楼护栏，琉璃似的眸子轻扫全场，目光像羽毛般落在他身上，云泽轩身形微颤，看着她绽开一个迷人的笑，歌声继续：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

　　陪我看细水长流……”

　　纱布在女子手中仿佛有生命般，形态翩跹，宛若一起舞蹈的少女，与粉衫女子同台共舞。琴声铮铮，琵琶声圆润，如玉盘走珠，使人如坠仙境，仿佛在欣赏仙女跳舞，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美到极致，刻入心中。

　　高潮之后，琴音渐小，粉衫女子旋身落下，身姿轻盈，脚尖点地，红唇唱出最后几句歌词：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

　　陪我看细水长流。”①

　　粉衫女子闭着眸子，双手放在胸前，好似在思念谁。歌声毕，琴音止，全场安静许久，突然间爆发出强烈的喝彩声：

　　“好！”

　　“太好了！”

　　“木绵姑娘好美！”

　　“再来一首！”

　　……

　　粉衫女子轻笑，对着场下众人鞠躬。云泽轩胸口起伏不定，拳头在袖中紧握，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心底叫嚣着冲上去将女子掳走的举动。

　　莲唯依，怎么会是莲唯依？！

　　他恨不得将全场人的眼睛都挖了。

　　不……他想杀光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躁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那人不是她，虽然样貌相同，但她不会这样笑，更不会卖弄舞姿。那不是她，不是她……

　　他想走，想离开这儿，想去慈安寺确定莲唯依还在不在。可心中有一个念头告诉他，那就是她，她来找他了。

　　怒火、思念，两种情绪交织，搅地心中发狂，直到云起出声：“泽轩，你怎么了？”

　　他刚从楼下精彩的表演中回过神，发现云泽轩站着，神情不太对劲。

　　云泽轩摇摇头，坐下来道：“没事，想看清楚些。”

　　云起不疑有他，厢房区有好些人都站起来鼓掌，他笑眯眯道：“怎么，我就说这位木绵姑娘定然绝色，小叔是不是喜欢？”

　　云泽轩虽然长他一辈，但他们年龄相仿，他通常是叫名字，偶尔会叫皇叔或者小叔。

　　云泽轩转头看下去，花妈妈已经在宣布竞价规则，他垂下眼皮掩饰眸中神色，淡淡道：“喜欢。”

　　喜欢的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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