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才停，昏黄的路灯照出地上明亮的水坑，闪闪烁烁，倒影一圈一圈泛着涟漪。

　　李乐嫣把书包抱在胸前，朝面前幽深的巷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李长歌和阿诗勒隼翘课约会去了，魏叔玉请了病假，只有她一个人，放学后在学校画室画画，出来后已经是傍晚。

　　她很少一个人回家，从小到大，永远是长歌和魏叔玉带着她上下学。

　　为了给早恋的堂姐打掩护，她也不打算打电话让家里的司机来接。

　　准备回家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皓都。

　　那个和魏叔玉阿诗勒隼一个班的，按理她也应该叫声哥哥，但两人就算从小在一个大院一起长大，也依旧不很熟悉的，皓都。

　　皓都是李乐嫣父亲下属杜如晦的儿子。

　　公司不是靠李乐嫣的父亲一人打拼下来的。杜叔叔魏叔叔和房叔叔，名义上是她父亲的下属，但父亲总是更喜欢称他们为合伙人。

　　按理说，魏叔玉作为魏征的儿子，皓都作为杜如晦的儿子，两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可大院里的孩子，从小更亲近魏叔玉，而排挤皓都。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皓都孤僻，且，只是被杜如晦捡来的养子。

　　李乐嫣对于养子这样的身份并不在意，她从来不管身份。她不亲近皓都，只是因为，那个男生，看起来孤僻又凶狠，而她，天生胆小。

　　但比起皓都，李乐嫣此时更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她知道皓都总是很晚回家，抱着侥幸的心理去他们班上找他，被告知皓都在这条巷子里。

　　胆小的女生抱紧书包，鼓起勇气朝巷子迈出第一步。

　　打斗声隐隐约约，拐过一个弯，李乐嫣看见被人围在中心的少年。

　　他太高，很难让人注意不到。校服外套不知道丢在哪里，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有些皱，袖口的扣子解开，折了两折到小臂，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稍长的刘海下，凤眼懒散抬着，抿直的唇锋凌厉。

　　在……打架。

　　李乐嫣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抖了一下，心里慌乱，下意识喊出她唯一熟悉的名字。

　　“皓……皓都……”

　　少年抬眼看过来，看清楚墙边站着的女生后，皱了皱眉。

　　围着皓都的几个人也闻声看过来。

　　他们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打扮并不像学生。长歌以前指着这些人告诉过她，见到社会上的混混要绕着道走。

　　打量她的目光怀着恶意。

　　李乐嫣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一下子被吓红了眼，无措地看向最高的少年，“皓都……”

　　少年眼色沉了沉，挥在就近的黄发脸上的拳头带着风，语调发冷，“是你能看的吗。”

　　李乐嫣看见皓都从人群里抛出一件外套，准确无误落在她头上，挡住她的所有视线。少年校服外套上只有洗衣粉的味道，耳边是他依旧冷淡的声音，“别看。”

　　她真的安静顶着皓都的校服外套一动不动，直到外套被人再次拿开。

　　路灯的光被少年高挑的身材割成明暗两个世界。

　　他背着光，棱角分明的下颔线条更加凌厉，嘴角的伤显出暗淡的颜色，垂下眼看着她。

　　巷子里面没有人了。

　　打赢了吗？

　　打赢了怎么还这么凶呢。

　　明明已经安全了，李乐嫣却后知后觉涌起大片的恐慌情绪。她排解恐慌害怕委屈的方式永远只有一种。

　　长得像瓷娃娃的小姑娘，手指紧紧攥着书包拉链上的兔子挂件，先是眼眶泛红，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沉默寡言的少年不太自在地眯了眯眼，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她对面的墙上。

　　泪眼朦胧里，李乐嫣看见他从刚刚盖住她的校服外套了摸出一盒烟。烟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敲了敲，听话地敲出一段烟身。他偏了偏头，情绪冷淡的凤眼看着她，咬着烟尾抽出。

　　接着又从同一个口袋摸出银灰色的打火机。

　　小小的一簇橘色火苗将少年优越的眉眼照得清晰。

　　他点了烟，也不抽，就这么咬在嘴里，面无表情看着她哭。

　　哭了大概两分钟，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啧了一声，香烟掐在指间，长腿一步就迈到李乐嫣面前。

　　动作太突然，突然到李乐嫣都忘了哭，含着两汪眼泪抬头望着他。

　　“哭什么。”少年用没拿烟的那只手背贴在她眼下，动作出奇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是我赢了。”

　　李乐嫣抿着嘴，用力吸了吸鼻子。

　　皓都替她擦干净眼泪，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乐嫣这才回过神，还没缓过情绪，抽抽搭搭的，“我，我放学，长歌他们不在，我不敢一个人回去，你同学说，你在，你在这里。”

　　话音刚落，面前的少年闷笑一声。

　　李乐嫣的脸唰的红起来。

　　她知道自己胆小，皓都肯定在嘲笑她。皱了皱鼻子，她把脑袋埋低了，几乎要埋进书包里。

　　书包带子被人拽走。

　　李乐嫣下意识抬头追随拿她书包的那只手，顺着看向皓都。

　　少年的话里带了点莫名的笑意，“居然还知道找我。”

　　李乐嫣眨眨眼，不解。

　　粉色的小书包在一个一米九的男生手里拿着，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滑稽，主人公自己倒是不觉得，对着巷子口抬了抬下巴，“走吧，小公主，带你回家。”

　　大院里很多叔叔伯伯都是李乐嫣父亲的下属，时间久了，就有人打趣叫她小公主。那都是她朋友会叫的昵称，她不知道，皓都居然也会这么叫。

　　巷子到了晚上好像变得更长，李乐嫣低头走在前面，皓都在她身后半步。

　　看着地上的两道影子，明明她都在前面了，影子还是皓都的长。

　　他是怎么长的？她也有每天喝牛奶啊。

　　黑色的重机前，李乐嫣扯着衬衫下摆，漂亮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长腿支在地上，正在解开头盔系扣的皓都。

　　“皓都……”可能是刚刚看过皓都打架，她好像不是那么怕他了，“我们坐这个回去吗？”

　　解系扣的手指一顿，皓都看过来，“你想怎么回去？”

　　“我……”李乐嫣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小了点，“我穿的是裙子……”

　　皓都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腰下。

　　灰色的百褶裙还不到小姑娘的膝盖，小皮鞋和裙摆之间的两条腿均匀细长，白嫩嫩的。

　　个子不高，腿倒是挺长。

　　皓都的眼神暗了暗，长腿抬得很轻松，从重机上下来。

　　他把校服外套递给她，“围上。”

　　李乐嫣没听懂，“啊？”

　　她听见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身子弯下，几乎把她整个笼罩。

　　李乐嫣轻轻转头，只能看见皓都近在咫尺的鬓发和耳朵。耳朵上有个小洞。

　　目光再往下一点，是少年人突出的喉结。

　　她只来得及看上一眼，皓都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外套能把她的腿遮住，拿过重机把手上挂着的头盔给她，“戴上。”

　　“喔。”这句李乐嫣听明白了，乖乖把黑红色的头盔戴上，两只手努力又认真地系扣。

　　……但是系不上。

　　“皓都……”李乐嫣抬头，求助似的看着他。

　　然后发现眼前人一贯冷淡的眼底居然奇异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戴头盔没有给她腰间系外套那么麻烦。

　　李乐嫣低头，乖乖地，看那双刚刚打完架，还带着没好的伤疤，但依然修长好看的手熟练地解决了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紧接着又重复了上一次的动作，后退一步，打量她。

　　李乐嫣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然后，皓都勾了勾唇，手掌在她脑袋顶上一挥，咔哒，面镜落下。

　　“上车。”

　　李乐嫣第一次坐重机。

　　车子开得很快，重机的马达很响。风从领口灌进来，皓都的校服衬衫鼓起，因为李乐嫣的害怕，细嫩的手臂隔着衬衫抱紧了少年的腰不敢松手，衬衫又乖乖地贴在少年身上。

　　两边的路灯一列列往后倒退，公路上的车灯和摩天大楼里的灯光融在一起五彩缤纷。

　　这是李乐嫣以前没有见到过的景色。

　　重机在大院门口熄火，李乐嫣把头盔还给皓都，抓了抓被风吹乱的头发，抿着唇笑，“皓都，谢谢你送我回家。”

　　唯一的头盔给了小姑娘，公路的风把皓都额前的刘海吹到脑后，没有看着柔顺的头发遮挡，终于露出完整的五官。

　　忽然变得更加锋利，有些慵懒，又有点野。

　　“嗯。”从喉咙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皓都接过头盔，看她把腰间的外套也解下来，忽然开了口，“晚上冷，你披着回去。”

　　听不出当中的情绪，实在很难让人知道这是一句关心的话。

　　面冷心热的人。

　　李乐嫣忽然为这样的认知感到雀跃。

　　这样她是不是就不用怕皓都了？真好，她又有了一个朋友，明天上学要告诉长歌和叔玉哥哥，皓都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皓都人很好。

　　小姑娘笑眯眯地点点头，把校服套在身上。皓都的校服实在太宽大，她穿着，努力伸直手臂和手指都探不到袖口，校服下摆甚至到了她的膝盖，比裙子还长。

　　她朝皓都挥了挥手，袖子长出来的那一截软趴趴的摇晃，“那我回去了，皓都你也早点回去，晚安，明天见。”

　　眼睫颤了颤，皓都垂眼盯着地面，声音稍低，“晚安。”

　　等到女生蹦蹦跳跳像只兔子一样往家里走，身后重机上单腿屈膝坐着的少年才缓慢抬眼，目送她离开的背影，笑着低声道：“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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