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行

作者:西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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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循王景逸


      余满是何玉成的同乡,深得信任。何玉成在京时曾同得循王接见,在循王面前混了个脸熟。

      顶着余满壳子的桓千蘅出现在粥摊前,循王有些惊讶,打量了他一番后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四下里瞧了瞧,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道:“余先生怎么来开封了?”

      桓千蘅弓着身子,一点驼背装得惟妙惟肖,恭谦道:“殿下,何大人有要事呈报,因此微臣八百里加急赶来。却不想在此看见殿下顶着烈日施粥,身为皇亲贵胄却亲自体验民间疾苦,当真令人感动。”

      一番话说得自己都快恶心了,脸上还能保持着一番心悦诚服的表情。循王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是只笑面虎,长袖善舞,势利奉承,最擅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挑拨是非。和所有朝堂上长于风月的传统政客一样,循王不能算是个实打实的坏人,也不是个民心所向的好人。他不昏庸,也不清明;能力不差,却总有欠缺,是政坛上最常见的那种人。

      循王对于这溜须拍马之言保持着一副清高姿态,摆了摆手道:“余先生谬赞了,黎民受苦,本王岂能视若无睹,做分内之事罢了。不知余先生千里迢迢奔赴开封,可是为了最近发生的那桩大事?”

      “大事”,所指不言自明。伊林郡官府查封桃花源之事已于几日前抵京,京师哗然,搞得满城风雨,循王亦不会不知。凌景宣尚未听说有何反应,只因最直接指向凌景宣的证据并不在何玉成手中,而在桓千蘅手里。

      桓千蘅道:“此处说话不便,还请殿下移步个清净地方。”

      “请。”循王心照不宣,站起来屏退随从,独自与桓千蘅绕进了一栋房屋废墟后。

      待寂寥无人之时,桓千蘅拿出那本暗红色的硬壳手记,并几封字迹清晰的书信,一齐双手递上:“循王殿下,微臣知道您如今处境困难,这些东西乃是从盘古山的桃花源中搜查出来的,对您一定颇有助益。”

      循王拿过书信和手记翻看一遍,眸中顿闪精光,略有些激动道:“这、这是.....”

      桓千蘅按照早已想好的话术,一字一句道:“这是太子殿下与桃花源中人来往的证据。太子手中权柄甚重,何大人担心这证据若存于伊林郡,层层上呈至京师不免有被截胡或者销毁的风险,想来想去还是直接交予殿下最为妥当。”

      “这简直天助我也!”循王喜上眉梢,捏着信抖了抖,“凌景宣啊凌景宣,没想到你糊涂至此,竟然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循王是肉眼可见的欣喜。如今老皇帝身子骨不好,卧床不起数月,国事大多都交给凌景宣处理,随时都有伸腿翘的风险。循王因阿丽嘉之事削珠降罪,几个月了还没爬起来,太子地位牢不可破,他自然心急如焚。阿里木的手记和来往东宫的书信就似一场及时雨,是个让久旱干涸的循王府重焕生机的重要契机。

      不知为什么,看见循王这副表情,桓千蘅突然觉得嗓子发紧。凌景宣倒了,便只有这个人可堪大任,简直就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让人既无奈又无力。

      如今也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人力终究无法与历史抗衡。纵观青史上下,从未有过一朝永治的先例。国运昌隆者延续四五百年,国运衰颓者不足一代人便亡国灭种。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打江山的开国元勋奠下基石,其子孙承遗志开创盛世,跨过那道顶峰后便开始走下坡路,或有时来运转得中兴之治,但终究难挡衰颓之势,直至被民怨铁骑踏平国都,从此只能在史书上窥见一星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大燕立国已有二百余年,经历过开国乱世混战,经历过二三代皇帝的“永嘉之治”,有过四五十年的“宝乾盛世”,直到如今繁华褪去,无功无过的令元年间,再往下走是什么样的趋势,大约也能够猜出十之八九。

      山河永在而国朝更替,就像日月总是东升西落一样,是再正常不过,且无法人力更改的无奈之事。

      循王反反复复将手记中沈明心的译本看了好几遍,笑道:“凌景宣还想妄图以收回兰岭为其政绩,便是收回又能怎样,岂能抵得过‘异族余孽’四个字?”

      桓千蘅眉心微微一动:“您说什么?”

      “余先生从西疆一路赶来,恐怕还不知道呢吧。”循王丛怀中拿出一本邸报,由京师加急下传,放在桓千蘅手上,“你瞧瞧这个。”

      邸报首页,赫然是南疆的一册战报。兰岭是十万大山以南的一块丘陵地区,本是旧朝中原国土,现为南邵所占。历代皇帝都欲收回此地,却因天时地利人和总不能齐全而迟迟未能成事。

      今年夏汛极为凶猛,南疆诸国境内河网密布,水患连连。尤其是南邵,其境内一条大河突然改道,险些淹了大半个地图的疆土。趁此时机,约莫十天前,凌景宣以国库充足,成全祖宗一统河山的遗志为由,劝得皇帝于十万大山排兵布阵,趁机收回兰岭地区。如今虽还未正式开战,两军对垒,却时常发生肢体冲突,剑拔弩张气氛严峻,随时有可能大打出手。

      更为糟糕的是,南邵国土狭小,为平衡与大燕之间的战力,与周边两国——东篱、宁国有联盟合约。一旦遇外敌入侵,三国并立,及其容易演化成整个南疆战线的大混战。

      凌景宣在贸易一事上挑拨失败,竟又想到在争议疆土上大做文章。桓千蘅隐约觉得要出大事,一旦南疆擦枪走火,即使太子倒台,战乱亦不会中止。作为被大燕铁骑欺凌过的楼兰后裔,这不就是凌景宣想看到的么。

      桓千蘅将邸报还给循王,袖中的手慢慢攥成了拳,沉声道:“殿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说。”

      桓千蘅抬起头,直视着循王,一字一句道:“愿殿下能够尽快扳倒太子,中止南疆战事。”

      循王颔首道:“先生放心,本王自当尽力。君王枕畔,不容他人酣睡。”

      搁在半年前,桓千蘅就算是被打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仰仗循王来对付凌景宣。可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这风雨飘摇的前夕,想想有多少是自己一手促成的?若真起战事,待死后下了地狱,可不再是手下冤魂要找自己索命,便是大燕古往今来的开国先辈,良臣名将,估计也会先将自己丢进油锅里先炸个百八十遍,亦不能解恨吧。

      拜别循王,桓千蘅默然行走在街上,心中说不出的郁结憋闷。

      目光瞥到路边一架歪歪斜斜的遮阳篷下,一个女孩的手臂被倒塌下来的房梁断茬划了个深深的口子,血止不住地流,女孩也痛苦地直抹眼泪。身边一个身着白衣,眉目温柔的男子正用衣袖上撕下来的布条为其仔细包扎着伤处。

      是凌雅之。

      凌雅之用布条慢慢缠上她的伤口,在结尾处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笑着放到女孩手心,说道:“好啦丫头,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你拿着这钱,去买些吃的用的吧。”

      “多谢、多谢哥哥。”女孩感动不已,捧着银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忽然,一群脏兮兮的孩子不知从哪冒出来,把凌雅之围了个水泄不通,张着手呼喊道:“哥哥,哥哥,也给我们一点吧......”

      这些孩子大多也是受灾的居民,顾不得什么教养了,张着嘴嗷嗷待哺。凌雅之丝毫不介意他们身上泥巴捏得似的,豪气地掏出钱袋,一人发了一块银子。等打发走了所有孩子,钱袋里就剩下两个可怜兮兮的铜板了。

      “哎......”凌雅之笑着摇了摇头,把钱袋放回怀里,一抬头看见张蜡黄的马夫脸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反应了两秒钟才想起来那是顶着丑壳子的桓千蘅,于是蹦跶起来笑着贴了过去:“桓兄,你事办好了?”

      桓千蘅点了下头,慢吞吞地向前走去。等出了城,他立刻把脸上的面具给扯下来撕成一片一片的丢进了泥里,慢慢擦着脸上的蜡胶,一言不发。

      凌雅之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将他脸上沾着的一道胶痕给抹了下来。桓千蘅身子顿了顿,却没有任何反应。

      凌雅之笑道:“桓兄,我刚刚打听到了个好地方,索性现在无事,我带你去转转如何?”

      “嗯。”桓千蘅感觉自己跟一夜未睡似的疲惫,现下竟然没有想怼凌雅之的欲望,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凌雅之带他上了一座茂林修竹的山,地势高一些的地方没有被淹,还能看到原本满山黑土的原貌。

      林中清净,鸟鸣清脆,一簇山泉泠泠而下。桓千蘅在泉边蹲下,撩了一捧水,洒在脸上,将残留的胶给擦了下去,那种被人/皮/面/具给闷住的感觉才消退了一些。

      晶莹的水珠子顺着他的耳垂滚进了脖子里,珍珠似的,衬得皮肤更如无尘的清霜。凌雅之情不自禁地把那水珠抹掉,在指尖上转了两圈,渐渐生出一点难得的温度来。

      桓千蘅把他的手撇到一边去,望着幽寂的深林道:“到底要去哪?”

      “快到了。”凌雅之指了指山头上枝叶葱茏后隐隐绰绰的楼宇。

      爬上去后才知那是一座佛院,佛塔上彩漆风化,朱门覆满古迹青苔,似在诉说着年月悠久。院中青柳依依,木鱼声和隐隐的念经声从紧闭大门的屋舍中传出。在这里,岁月似乎都被拉长了身影,时间变得缓慢而悠长。

      天灾过后,佛院收了些许无家可归的灾民,佛堂里偶有人祈求安康。桓千蘅从没来过这中玄乎的地方,疑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剃度出家么?”

      凌雅之还未开口,一位眉目慈善的僧侣双手合十走过来,微微躬身道:“二位施主可是来拜佛祈福的?”

      凌雅之点点头:“是。”

      僧侣如沉静古水般的目光依次在两人身上划过,看到桓千蘅时略怔了怔,低眉道:“这位公子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些破煞戾气,不便拜寻常人所拜之佛,请二位跟我来。”

      桓千蘅不自觉地摸了摸额头,不知他是怎么瞧出来所谓的“破煞戾气”。僧侣绕过佛堂,眼前陡然出现一座百尺高塔。一尊金身佛像端坐塔中,身旁摆满莲花烛台,灯火通明,龛上金钵中存着半钵清澈的水。僧侣停于塔门前,说道:“此乃燃灯古佛,拜之可解身业,口业,意业,解冤孽,化冤煞,二位请。”

      僧侣说完后便转身离开了。凌雅之走进佛塔,掀摆跪于拜垫之上,回头瞧了瞧站得笔直的桓千蘅,指着自己身边的跪垫道:“你不拜?”

      桓千蘅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更别说跪拜一尊岿然不动的石像,瞥着他道:“看不出来你还信佛?”

      凌雅之点燃三根香烛,双手合十,望着金身佛像道:“我娘死后我离开金陵那阵子,总是做噩梦,夜夜睡不好,差点疯了。恰巧遇上一位信佛的老伯,带我去寺庙中念了几遭经文,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噩梦倒是真的少了。我也比不上那些真心虔诚的佛门子弟,只是有时会拜来清心静气。”

      凌雅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素日嬉皮笑脸的神情,反而有些肃穆庄重。佛堂里,忽然飘过一阵悠然暗香,十分熟悉。桓千蘅嗅了嗅,发现这暗香与凌雅之身上时不时能闻见的香如出一辙,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凌雅之闭上眼道:“檀香。”

      他没有强迫桓千蘅跪下来一起拜佛,慢慢念出一卷《涅槃经》。

      一袭白衣素净,乌发悬腰,端跪佛下,低沉的诵经声从口中逸出,忽然有了一种超脱世俗的飘逸感。桓千蘅默默望着他,总觉得此时的凌雅之和平时那个吊儿郎当的形象不是同一个人。

      少顷,半卷经文背完,凌雅之起身将香烛插进炉中,于龛上金钵中舀起一捧水,将那水撒了几滴在桓千蘅头上。

      桓千蘅看着他古怪的举动,问道:“这是什么?”

      “净水。”凌雅之看着一滴水珠从他眉心滴落下去,轻笑道:“桓兄,刚刚那半卷经文,是为你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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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个码不出字的日子都尤为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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