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早春发南枝

　　方氏本想等宋运耀夫妇走了，和宋裎怀商量商量着，再定夺这温岚央的归宿。横竖瞧那夫妻俩的样子，也不是非让温岚央做妾的。发去当个女使也好，配一个管事的或是庄头也行。
　　可温岚央手倒是快，这就把妾室茶端到她眼皮子底下了。
　　温岚央见方氏没反应，宋裎怀也没斥她起来，决定再添一把火：“大娘子，妾身敬您。”
　　“温娘子先起来吧，起来说话。”方氏无奈，只能叫吴妈妈过去要把温岚央扶起来。

　　“大娘子不认妾身，妾身也没脸回去了。”温岚央眼角上挑，有些威胁地看着方氏。随即又柔着声音对宋裎怀道：“宋郎，妾身……”
　　一直无视温岚央的宋裎怀缓缓起身，一如既往的温声打断道。
　　“温娘子今日，就先在北边的厢房住下吧。吴妈妈，此事就交予你来办。温娘子是耀伯伯和伯娘带来的客人，是长辈们的人，咱们做晚辈的要尽心尽力地照顾。要是温娘子有什么需要，就跟大娘子，或者直接跟这位吴妈妈说。过几日温娘子住好了，再知会大娘子一声，让大娘子派车送娘子回去。”
　　方氏如释重负，重重点头，心中暗骂三房不要脸。
　　吴妈妈闻言，委身笑着应道：“老奴明白，宋大人请放心。”

　　温岚央闻言一时错愕。
　　她刚刚还笃定方氏横竖都不敢把她送回去，更不敢对她如何。但又一直瞧不明白宋裎怀的想法，不管她怎么试探撩拨，男人都不说话，对她的话题避而不答，不管她怎么试探，那男人都是归然不动的。
　　原本她还想等到了床榻之侧，谅他是什么不近女色的什么人，都会原形毕露。到时候，她再斟酌着进一步发展便好。
　　可她从未料到过，宋裎怀连留她下来都不肯。可为何他不在宋运耀走之前拒绝呢？
　　他没有拒绝她留下来啊，又为什么到现在来说到时候要送她回去呢？

　　想着，心中慌乱无措。脑子里全都是那位三老太太，正捏着她亲妹妹的身契警告她：“要是你不能留在四宜园，我就把你妹妹，卖到兖州最下.贱的窑.子里，让你一辈子都见不着她。”
　　“你要是能留下，在四宜园扎根，生他个一儿半女的，还愁没前程？”

　　她今日被宋运耀夫妇带来的时候，她揽着宋运耀的脖颈儿问：“三爷，你说那位宋郎君会收我吗？我可不是那些大家闺秀，人家不会嫌我吧？人家那可是侯府世子，又是本地的知州总管大人。”
　　“怎么会，岚儿你可是头牌歌妓，我赎你可是花了大价钱大力气的。就算他是什么千年的老木头冷石头，也能被岚儿你的身段儿眼波给立刻捂热了。”
　　宋运耀拍着胸脯，打着保票，就像在这之前所有男人对她的那样。对啊，又有谁会拒绝她呢？
　　到了传说中的四宜园后，他们被一众女使丫鬟们领着，穿过比之前所有侯府伯府还要精致气派对园林，推开一扇又一扇各形各色的门。
　　看着这个宅子，她心中生出许多希冀来。可她还是端着架子，和宋运耀说：“也不怎么样嘛，听外头说的那么厉害，我还以为这里头是什么天宫呢。”

　　这种强装的架子，在见到宋裎怀的第一眼就崩塌了。
　　在宋运耀简单介绍之后，上首的男子，那位叫宋裎怀的大人对她颔首微笑：“原来是耀伯和伯娘的客人，温娘子好。”
　　这个男子，和之前那些高门大族的男人们很不一样，她承认，一向自诩“情爱不如实际利益”的她动心了。

　　想着，温岚央抬头看见宋裎怀正要走，她连连磕了三个响头，用膝盖跪着过去扑倒在宋裎怀的脚边，紧紧攥住男人官袍的衣角，错然戚戚地恳求道。
　　“不不，岚央求求大人，求求大娘子了。求宋大人，大娘子开恩，岚央不求名分，只求可以留在四宜园里头。岚央不能回去啊！大娘子！大娘子就当岚央是一个……是一只猫儿狗儿的，岚央不会与大娘子争宠的啊！求大娘子开恩，留下岚央！”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带着妹妹在锦园前讨饭的日子。卑微，下.贱,如同蝼蚁一般。这须臾十几年的脂粉堆砌，锦衣华服吃喝不愁的日子，让她差点就忘记了自己还是那个贱籍歌女。

　　可若是卑微，能让她像十几年前那样，有幸得以向上爬，又怎样呢？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宋珠虽然大松一口气，还是拉着宋绪嘀咕。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可不信那位温娘子就甘心这么被父亲母亲丢在北边厢房里头，绝对要出事儿。”
　　“我也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刚刚瞧着吴妈妈带温娘子出去的时候，温娘子也没闹也没说什么就是哭。九姐姐，你觉得她会，会干什么事啊？”宋绪侧头问道。
　　宋珠思索片刻回道：“她？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我觉得她那种人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她可舍不得死。不过，我倒是真的害怕她那狐媚子功夫，在我家就这么住着，一来二去日子久了，要是父亲真的没忍住，那咱们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被吴妈妈亲自送到四宜园北厢房的温岚央，正松了发髻摘了冠子，半靠着坐在软塌上，手中捏着镶嵌着金丝的团扇有些烦躁地扇着。
　　被宋运耀送给温岚央的那个小丫鬟端来一杯水，问道：“娘子，宋大人不收，那方大娘子自然乐得自在，更不会喝您的茶了。我瞧那宋大人，颇护着大娘子。若是……”
　　“凭什么那些小姐，一出生就注定了可以在这侯府里养尊处优一辈子？嫁的男人也是，注定了也是门当户对的公子们，在宅子里当那当家主母。凭什么我连要当一个妾室，都要苦苦哀求？”

　　经历了刚才在思辉堂的那一遭，表面平静的温岚央心中乱麻一团。
　　那小丫鬟委委屈屈地站着：“我可没说什么。”
　　看着外头把守的吴妈妈，温岚央心道：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温岚央拉过那个丫鬟的手：“你，你快去，去把我的琵琶，还有那件三爷送的缂丝裙，一起拿来。替我梳妆，把那个冠子也戴上。”
　　小丫鬟呆呆地问：“娘子，娘子要琵琶做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
　　“外头那个妈妈看的可紧了，娘子不会要去前院儿的书房找宋大人吧？娘子还是算了吧，我害怕。”小丫鬟弱弱道。
　　“你悄声些！若是我成了这宅子里的姨娘，你还担心自己的前程吗？你就甘心当一辈子小丫鬟？”温岚央恳切地拉着小丫鬟的手说道。
　　才十几岁大小的小丫鬟哪里有这个胆子，但听温岚央这么一说有些动心：“娘子，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我看那个宋大人没有大娘子那么好说话的。”

　　“咱们都是命苦的，要是不为自己拼一把，就一辈子要像蝼蚁一样在人脚底下活着。三爷把我送进这宅子，又把你送给我，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你自己吧？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小丫鬟问道：“那……那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帮到娘子？”
　　“你去把东西取来，替我打扮好，我从后屋窗子那翻出去。你就换上我的衣服，在屋里头呆着。要是有人来看，你就在床上躺好了把脸侧进去，装睡。千万不能叫人看见你的脸。”温岚央自觉自己天生我材，安排的天衣无缝。
　　“娘子放心。”小丫鬟被温岚央这一席话说的激动，扭头就去去了琵琶和衣服冠子来。

　　看着小丫鬟急匆匆的身影，温岚央叹了口气，走到梳妆铜镜前，取了一片红纸，凑到唇前轻轻一抿。
　　镜中那人肤白似雪，长睫轻动。
　　分明自己和那个什么方大娘子比，身段儿也好，容貌也好，她还会唱曲儿弹琵琶。只是宋裎怀还不知道而已。她凭什么就不如那个大娘子了？

　　深夜的四宜园，各处主子们的院子已经吹了灯，只有门前和走廊院子里的灯笼，和过往巡夜的女使们手中的提灯亮光。
　　温岚央披着薄薄的披风，怀中抱着象.牙琵琶，猫着身子，接着月下的树影婆娑，绕开了巡夜的女使们。宋裎怀的书房果然亮着灯，可屋前还又两个宋裎怀的长随小厮守着。
　　一阵风刮过，衣衫略单薄的她却解开了披风扔在一边。她从走廊处，绕到了屋子后头的小窗前。宋裎怀批阅公文案牍的影子被照在窗子上，男子俊朗的剪影让她心间颤抖。黑夜里，温岚央蹲在窗下的石头上，柔而有形的手指撩.拨着琵琶的琴弦。
　　十指芊芊，似若柔荑。琵琶琴音阵阵，婉转轻盈。弦弦切切，若那宝珠叮当落玉盘，又似山间潺潺溪水从崖间悉数落下。嘈嘈切切错杂弹，轻抚弦过慢捻复挑。
　　宋裎怀闻得琴音柔曼，问道：“外头什么人？”
　　温岚央收手，悠悠唱到：“奴家无父无母一可怜人，原想在院中赏月弹曲儿疏解烦闷，却在偌大宅子里迷了方向。孤身行至此屋后，愿为公子弹奏一曲清音萦绕，以解公子案牍心烦……”
　　还没等她唱完，方才那两个守在书房门前的小厮已经领着四五个家丁到了屋后。温岚央还没来得及哭诉，就被扭送押解到了书房门前的院子里。亮着灯的书房前站着那个男子，他一袭素袍，背手而立。
　　“温娘子来，所为何事？”
　　温岚央磕了一个头，不再去看他。
　　身为贱籍的孤女，她带着妹妹投靠亲戚，在被族中叔父抛弃街头后，只能在沿街乞讨。没想到遇到了贵人，得以成为歌伎，受各路达官贵人们吹捧。
　　那时候她就暗自得意：身份什么的有什么？我过的日子，不比那些九品芝麻官家的小姐们好？
　　原以为她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可宋运耀给她赎了身，承诺她他要娶她做侧室，贵妾。是宋运耀给了她希望，她开始幻想自己可以在大宅子里有自己的一间院子，生自己孩子，有自己的家。
　　这个幻想开始了，收不住了。
　　直到被宋运耀哄着到了三老太太那里，直到到了四宜园，直到被眼前的男子用嫌恶的眼神瞥了一眼还装着温和有礼地和她问好。她这么多日的这场荒唐梦才醒了。
　　她想起了今日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两个姑娘，在秋千上闲聊赏花。她看见了，也发现她们正在看自己。她的自尊和这些年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骄傲让她强装着对两个姑娘的无视，做了一场戏。
　　看到那两个小姑娘听见丫鬟说自己，“娘子以后若是当了姨娘，就有享不尽的福气了”的时候，气恼的样子，她还暗自偷笑。

　　半晌，她抬头：“求大人开恩，把岚央留下吧。”
　　宋裎怀抬手示意那几个家丁小厮都下去，自己踱步上前。“温娘子可知道宋家是什么人家？”
　　“岚央知道。”
　　“温娘子既然知道，又为何会来求我？”
　　温岚央看着男子由于背着光，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思索片刻，如实道：“我父母双亡，就剩下了我和一个妹妹。三老太太手里有我妹妹的身契，便拿此要挟我死也要死在四宜园。”
　　宋裎怀似乎料到了一些，接着淡淡道：“既然温娘子如实坦言，本官也不和温娘子兜圈子了。这里有两条路，是本官和大娘子唯一能为娘子做的。”
　　温岚央闻言茫然地抬头。
　　“其一，温娘子就安心子北厢房住着，吴妈妈和家中婆子们会严加看管。还请娘子配合，住到日子了，坐车回去。其二，本官可以去和三老太太谈，拿回你妹妹的身契。你可以选择带着你妹妹走。”
　　宋裎怀说完，温岚央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忍了许久的眼泪汩汩而出，流过刚才被家丁们扭送时脸上被划破的伤疤，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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