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晓豆蔻

作者:昼白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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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蔻


      眼下议和大局已定,下半晌,使团官驿原有场酒宴,宸王派人来请裴桓出席,他婉拒了,自回了御史台官署埋头处置公务,待涂绍后来进来提醒时辰不早时,已是戌时末。

      出来走在院中,今夜的月色极好,圆月挂梢头,霜华满地,将四下照出几分清冷的静谧。

      登上马车,裴桓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然而当手上、脑海中倏忽没有成堆的文牍需要专注思考,他的神思,便抑制不住地被午间书房那场短暂、阴差阳错的躁动所占据,仿佛一切历历在目,仍有人轻轻将掌心压上他的手背,温热兰息缓缓凑近到他的脸颊旁来。

      那种充盈整个胸腔的闷窒感去而复返,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抬手打开车窗,令外头的清风蜂拥灌进来,掺杂着街上的嘈杂,驱散这逼仄空间里呼吸可闻的安静。

      她许是无意,总会忘记同他之间,早该保持距离。

      裴桓眉心又不自觉的皱起来,望向窗外闪烁的街市灯火,稍许久些,那灯火中却也恍惚浮现出张娇俏面容,他沉沉闭了闭目,弯腰撑于膝上,指腹揉了揉倦怠的眉头。

      回府时辰已晚。

      进垂花门时下意识看眼兰庭,那边灯火中人影摇曳,目光没有多停留半分,提步便回熙院,踏进院中,却见长荣正踌躇垂首在廊檐下立着,正屋里还是一片漆黑。

      见他归来,长荣忙脚步匆匆地迎上来,“家主可算回来了。”

      裴桓淡声道嗯,见他面上隐有难色,遂又问:“有何事?”

      长荣难以言喻地抬眸瞧他一眼,方垂着眼低声道:“姑娘今儿个出门大抵是饮了些酒,醉得厉害,回来后神志不清,就近摸到主子屋里,便睡下了。”

      裴桓脚下步子一顿。

      连带着他身后的涂绍,原已打算走出熙院的脚步,也是一顿。

      回首看去,长荣耷拉着脑袋站在阶檐下,而裴桓,月光下立在原地的修长背影凝滞,看不清神情,只片刻后,到底还是提步,走到门前,推开走了进去。

      没燃灯的屋内晦暗朦胧,窗口月色如霜流淌到床前。

      清冷月光透过素青纱帐,隐约照映出其中躺着的一道玲珑轮廓,少女喝过酒后的灼热气息,将带着春日花香的酒气,与她身上温软的体香杂糅,蒸腾过后充盈了满室,丝丝缕缕,好似在这屋里织成了张无形的网,能够严密地、无孔不入地将误入其中的人包裹起来。

      裴桓嗅着空气中的异香,立在屏风旁定了定心神,至床边掀开帷幔。

      床榻上的人沉酣未醒,仍旧醉梦香甜,卷曲着身子蜷在他的被衾里,好似将自己裹成只蚕蛹,露出的半张侧脸,两颊酡红似染,如缎青丝铺满了他的枕头,裙摆凌乱流淌在床边。

      她在梦里的喃喃呓语,含糊不清的嗓音,但屋里静悄悄一片,也教他并不费力便听清。

      “聿璋……”

      她自幼长在他身边,裴桓亲眼看着她从矮矮的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亲耳听过她稀里糊涂地从“哥哥”改口叫他“舅舅”,却从没听过她这样唤他的名字。

      原本也绝不该是她,用这样的声调,唤他的名字。

      倏忽有些不合时宜的旧梦,翻覆冲涌着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像是月色下的潮汐,忽然便冲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一个浪涛将人给淹没。

      裴桓站在床榻边,眸中月光泠泠闪了一闪,无端干涩的喉咙上下滚动几许,他借着月色定定凝望床榻上的人,身影良久一动都动不得。

      直到她在梦里翻了个身,露出半边汗涔涔的脸颊,沾上了鬓遍的发丝,愈发凌乱,细眉微蹙,显而易见地难受。

      天长日久的朝夕相处,大抵早已让照顾她变成他的本能。

      裴桓手中的动作比纷乱的心神反应更敏锐,甚至并来不及回神多想,他便已弯腰落坐在床边,手掌伸出去,覆上她温度滚烫的额头探了探。

      因身体根基缘故,他总比常人更加畏冷,这时节已至春末,榻上仍旧还是厚重冬被,她喝了酒,又将自己裹得这样密不透风,怎会不热?

      他不能放任她留在这里。

      裴桓低低叹了口气,抬手捏住被角掀起来,本欲将她送回兰庭,然而素净的墨蓝被衾揭开后,其下却只见满目春色如许,她醉得不堪,早早扯掉了衣裳,凌乱塞在被衾里,只余身前一方绣牡丹的心衣,边缘泄出些微微隆起的轮廓,月下通体玉色莹润,仿若精雕细琢而成。

      他的目光霎时间都好似被烫到,迅速垂手压下掀起的被角,收回来背过身。

      裴桓一贯沉静的眸中,难以掩饰地浮出心慌意乱,胸膛沉沉起伏了下,这间屋子再多留不得,立刻便要起身离开时,身后却伸来只柔荑,囫囵抓住了他的袖子。

      “舅舅……?”

      裴桓极浅地回首,见她盛着满眼的惺忪朦胧,从被衾里伸出条细白光洁的手臂,拉住他。

      那酒的后劲儿太大了,大到完全超出了念安昏睡前的预计,她此时好似掉进了个光怪陆离的无底洞,脑子昏昏沉沉,看什么都是扭曲的,唯独视线中央一个他,清晰而又真切有温度。

      念安躺在枕头上缓了缓神儿,微眯着眼透过昏暗月光,好似雾里看花般瞧清楚他,忙借力从榻上坐起来,双手一并缠绕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脸颊懒懒地靠了过来。

      “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

      “嗯。”念安闭着眼点点头,鬓边蹭在他的衣裳上,轻微地窸窣作响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想等你一起睡的,但是太困了……就自己先睡着了……”

      她说着抿唇,有些钝钝地笑了笑,眨眨长睫望向他,眸中亮亮地看着他。

      裴桓微微侧目,眼里映出她扬起的脸颊,尖尖的下颌支在他肩头,温热的兰息便似有若无地拂在他的耳廓边,他高出的视线毫不费力,便将少女单薄柔白的脊背尽收眼底,小衣松散的系带在蝶骨下,沿着脊柱微微凹出的曲线,袅袅垂落至曼妙腰窝的深处。

      他蹙眉调开目光,心头却像是绷紧了一根欲断的弦。

      裴桓站起身从她怀中抽出手臂,却不料她将全身都依托在他臂弯,察觉他要走,反而像抓着个救命稻草,那点微弱的力道霎时险些被扯下床榻摔倒。

      他的床榻很硬,念安膝盖半跪着磕上去,咚地声闷响。

      听见身后传来吃痛声,裴桓立在脚踏上不由得一顿,回眸看,便见她痛得满眼泪花,皱着脸,聚集起满目哀怨地怪罪他:“你做什么?”

      她的气性儿很大,裴桓倒是一时语滞,片刻才沉声道:“自己把衣裳穿好。”

      “唔?”念安不明就里,后知后觉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抱着他胳膊的两臂却不松反紧,说:“我不!我热……我不许你走,你不准走!”

      她说着便很不满意,也很觉碍事地拉开两人间阻隔的被衾,在榻上膝行一步到他身前,不管不顾地蛮横撞到他身上,双臂柔枝般缠住他的腰身,单薄心衣下的软腻轮廓贴合上他的腰腹,没有了上回马车中那般厚重的秋衫阻隔,竟教他也分不清,两人间究竟谁更炙热些。

      裴桓眸中浮出愠怒,抬手扶住她双肩去拉,掌心触及之处,却只有满手柔腻,教人无从下手。

      “你不肯抱我,还不能我抱你吗?”

      念安简直要跟他耍赖,左右手死命扣着他腰,对他的推拒很觉酸楚,被酒劲儿放大过后,更几近要将人都淹没,“你如今为什么总要躲着我呢?”

      裴桓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在乎他想说什么,自顾自地倾诉:“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明明有别的法子,却偏要替我找称心如意的夫婿,这么多年作伴,你就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我吗?可我舍不得你,我不想跟你分开,只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不想找别人,这世上——”

      啜泣的话音突然戛然而止。

      念安还没来得及再说出后面半个字,只觉后颈上陡然遭到微重一击,霎时一股麻意直冲上天灵盖,眼前一黑,全身便使不上力,整个人脱力瘫软,像团软化的泥,无知无觉朝面前栽倒过去。

      身前的人无声靠倒过来,霎时间恢复成满室寂静。

      裴桓定定站在床边,片晌都没有动,除了浅浅起伏的胸膛,几近要站成座雕像,过了片刻,晦暗垂眸望向身上栽倒的女孩,终于从胸腔深处沉沉叹出一声。

      夜风吹响窗柩,递来清凉,好歹吹散大半这床榻方寸之间的热意。

      他手掌落在少女柔腻的肩颈处,顿了一顿,才弯下腰去,伸臂穿过她后颈扶住,将人安稳放到榻上,而后从被衾中翻出她团成皱皱巴巴的衣裳,一件一件,亲手替她穿了回去。

      穿戴整齐,裴桓又拿手帕擦干净她脸颊颈间的细汗,而后抱起来出了门。

      院子里的晚风正清凉,枝叶底下藏着窸窣的虫鸣。

      长荣与涂绍仍旧等在门口,见人出来,涂绍正欲上前去接过,被长荣抬手拦了一拦,抬眼去看,裴桓面容平静不见任何情绪,已转身抱着念安,阔步朝兰庭而去。

      回廊灌满了夜风,吹动两侧的灯火摇曳不止,少女雾纱的裙摆飘然在风中打了几个转儿,最后绕指柔似得缠住了男人的一截鸦青袍角,就此便缠绵一路分不开。

      送她回到兰庭,黛青站在门前捏着两手等待已久,见人回来,忙亦步亦趋跟进屋,踌躇瞧着他步入寝间,喜怒不辩,便自己主动上前压低了声音告罪。

      裴桓将人放进芙蓉帐中,回首淡淡看黛青一眼,却也只留下句:“日后莫教她再碰酒。”

      他说罢不等黛青应声,便径自提步出门,再回到熙院,四下窗户大开,长荣已在屋里重新燃灯焚香,暖阁备好了热水待他沐浴,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初。

      仿佛方才月色下发生的种种,仍旧只是他的幻梦一场。

      裴桓此刻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发间、衣裳、甚至呼吸,都带着繁花旖旎的温软味道,那香气已浸透了他的枕头、被衾、床榻上每一丝缝隙,在目不能视的空中萦绕弥漫。

      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站在廊檐下未曾踏进去半步,只唤声长荣出来,吩咐说,让将屋里能换的,全部换成新的,而后不再多言,转身进偏房,关上了门。

      这一晚寥寥长夜,再也无法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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