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逝

　　从小到大，我从没能犟过玫表姐，她脾气来了，死缠烂打的。打电话没找到她老公，她就坚持要回家里看看。真让她一个人来？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二人来到玫表姐家门口，“姐，你在医院时，我一直没找到他。后来，从你包里拿了钥匙来过一次，你家里最近根本就没有人住的痕迹，你老公他呀不知在哪鬼混了。说起来，他就今早去了一趟医院，我还没碰上。”

　　门打开后，屋里漆黑，按亮门厅客厅的灯，我环视一周，灰尘比我上次来时更厚了一层。是真的没人在，玫表姐眼里透着失望，“好啦，这下是死心了。跟我回去吧，要是我爸妈知道你一出院我就带着你到处乱跑，非把我头骂大不可。”

　　“不是说，暂时不要告诉他们。”

　　“你放心，我还没说呢。”我们两个背井离乡，多少事儿是自己扛过来的，互相搀扶着尽量不让父辈担心。

　　玫表姐默然，轻轻叹息一声，跟我一起转身欲走。

　　“怎么了？”玫表姐忽然不动。

　　“他应该在家！”玫表姐指着玄关的一双男式皮鞋，“你看，他在外面穿的鞋在家里，在家里拖的鞋不在门厅。”

　　“他就只有这一双皮鞋吗？他就不能穿着拖鞋进屋，关着脚丫到门厅穿鞋出门吗？”

　　“这是你的习惯。他不会，他不喜欢打赤脚，他很爱干净，顶多只有一双刚从外面回来穿脏的皮鞋。他一定在家里。”

　　“好啦，我的福尔摩斯，我们反正已经来了，各个房间找找就是了。”

　　主卧没人、客卧没人、书房没人……当我们打开厨房门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紧接着看到的画面也就是意料中的事了。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坐在地上，上身倾斜倒在橱柜边，两手紧紧抱着个东西护在胸前。接着，我俩一阵忙乱，关煤气，开窗。

　　探呼吸、摸心跳，还好，还有口气。我想把他拉出厨房，拖到客厅，可对我而言太不容易了，最终我们两个人三只手硬是把他拖到了餐厅。

　　我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早知道不练瑜伽练举重了，姐，你上哪去？”

　　玫表姐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相框。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看了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女人俊秀明媚男孩漂亮可爱，“这两人是谁？”

　　“应该是他的前妻，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居然还有个孩子。”

　　很显然，我们来的很及时，煤气打开还没多久，不一会儿，姑且称之为姐夫的人就醒了过来，当他双眼聚焦看清我们时，还有些迷糊，不过头脑算是清醒了。“阿玫，对不起。我不是好男人，从来不是。我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我……”

　　话未说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我有多久没看过他了，说真的，如果我和他是偶尔在街头碰倒，我一定不会认出他，变化太大了。以前那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成功男士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不修边幅、憔悴不堪的落魄男子。

　　“孩子已经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容不下他？”

　　“孩子，我的孩子……阿玫，怪我都怪我。”他动了一下，似乎想让自己坐的更舒服点，“阿玫，不要怪我没告诉你，那些往事，我每想起一遍就跟又死了一次一般。”

　　他伸手拿了玫表姐手中的照片，很是爱惜地抚摸着照片上那女人的脸，“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叫吴繁，大学毕业后不久，我们就结婚了。她脾气很好，温柔坚韧，说起来，阿玫，这方面你们俩有几分相似。不过，她性子里有很暴躁的一面，一不小心触到了就会天崩地裂，好在不常见。”

　　他的手指又滑向那男孩，再开口说话竟有些呜咽，停住调息一阵，接着说：“他是我们的孩子……”想接着说，可声线发哑，眼中泪光隐隐闪现，“可怜的小家伙，都没能过他两岁的生日。”

　　几句话似乎费尽了他的全力，他将照片紧紧拥入怀里，仰面闭眼，豆大的两颗清泪默然滑落，顺着他线条分明、已见沧桑的脸庞，右边的那颗滑到嘴角，渗入，泪水的苦涩从嘴角荡漾开，波及到整个面部再到全身。

　　我恨这个男人，他伤害了我最亲爱的姐姐，可此刻不知为何，居然有些可怜他，打心眼里可怜他，玫表姐说过他前妻过世了，那么他曾历经过妻儿的死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很想知道。

　　“阿玫，这些事，我没告诉你，你可怨过我？”

　　“有时无意间提及到你的那次婚姻，你就很难受的样子，虽然想了解你的一切，可看到你难过，我也就不想问了。”

　　“我结婚生子算早了，现在想起那时，还真是不懂事。那时的我很喜欢玩，和一帮光棍朋友喝酒打牌，她带着孩子在家，任劳任怨，可是偶尔也会冲我发发脾气，每当这时，我就会收敛一阵子。她脾气过去了也就好了，每次都是这样，哄哄她，等她的气消了，就没事了。每次都是这样，诶，如果真的每次都能这样就好了……”

　　“出事的那天是周末，星期六。很早就约好了，星期六我们俩带宝宝到XX购物中心的儿童游乐场玩。前天，和朋友们玩到四点钟，第二天就想补个觉。她叫我起床，我没起。宝宝也来叫我，好不容易跟宝宝拉钩说好，妈妈先带宝宝去游乐场，爸爸吃中饭前去找他们。宝宝很早慧，虽然只有一岁多，可是已经很懂事了，比一般的孩子聪明多了，和他同龄的一些孩子还不大会说话，可他已经会背不少唐诗了，还很心疼人，我跟他说，我昨晚加班睡得晚，今天很辛苦，宝宝让爸爸多睡会儿，等下，爸爸到游乐场找他和妈妈，爸爸给他买玩具枪。他很通情达理，临出门前，亲了我一下，跟我说：“爸爸睡，我和妈妈先出去”。”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神飘渺悲怆，嘴角苦涩不堪，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耳畔又响起了奶声奶气的稚音，“近中午，我被手机吵醒，原来单位同事打来电话叫我凑角打麻将。我有一阵子没打了，手痒痒的，就答应他们了。”

　　“还没打到一圈，她打电话来了，问我怎么还没来。我跟她说，同事有事，我来不成了。她问我是不是又在打麻将。我知道骗不过她，就如实说了，立马点燃了火药桶，我想着冷处理，等她气消了，我赔赔礼，道个歉也就过去了，不想听她埋怨我，又不敢挂机，将手机离得远远的，隐隐约约听见听筒里她的声音，忽然一声惨叫，我凑近听时，她那头已经挂了。心里有些不安，可同事们喊着抓牌，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之后，她便没有再埋怨过我一句，因为，从那以后，她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游乐场里孩子多，很吵，她是到门口和我打的电话，和我通电话时一直远远看着宝宝，因为发脾气，不愿别人看见，就躲在一边，对着墙。宝宝就在这个时候和几个大点的孩子出来了，游乐场离扶手电梯不远，他看见别人在电梯那里玩，他也去了。吴繁电话里的那声惨叫是因为宝宝被电梯伤到了，手机从手上脱落，摔成了几片，七零八落后就再没装好用过了。”

　　“那个下午，我手气极背，当时，我也奇怪，怎么一个下午吴繁都没打电话来，收场后，我打她电话，打不通，打回家，没人接。当天晚上，他们娘俩没回家，打到岳父家，我才知道了一切。赶到医院，宝宝已经睡了，吴繁哭的不成人样。医生说了，四肢的皮外伤没多大关系，只是我宝宝的小Ｊ　Ｊ被电梯碾了，只有割除……”

　　“医生说了，以后将他当女孩养，可我的宝宝……那么喜欢枪、喜欢车，怎么能当女孩养了。”

　　“当时，我有多后悔，我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肉一片一片细细割下，只要能让时光倒流，让宝宝没事。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本猛然抬高的声调慢慢低徊直至不可闻。

　　“吴繁不再理我，她不再正眼看我，我知道她这次是不会原谅我了，也不会原谅她自己。那天，我回家发现家里的门反锁了，叫来了110将房门打开。冲进厨房，我看见我的妻抱着我的儿蜷在橱柜边的角落里，已经……死了。宝宝的手抚在她妈妈脸上，似乎在为她擦去眼泪，吴繁紧紧抱着宝宝，没人能将他俩分开，最后是一起火化的……我宝宝落地不到两年，又和他娘成了一体。”

　　“我，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跟她们娘俩一起走，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历经了这事后我是怎么活了下来。后来，我总在想，如果我不那么贪玩，如果那个星期五我没在外面玩那么晚，如果同事不叫我打麻将，如果我没答应他，如果那时我没打电话给她，如果那时我好好和她说，如果那时没小朋友出来，如果那时宝宝没跟着出来，如果孩子们没玩电梯，如果宝宝那天穿的不是开裆裤……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如果怎么就没哪个发生那么哪怕就是一点点的偏移！”他低着头，十指插入发端，死命拽着。

　　“我割断了自己的过往，来到了这里，一切从头开始，我疯狂的工作，我用尽一切的方法只想忘掉过去的一切。阿玫，遇见你后，我觉得我做到了。可当你告诉我你怀孕时，我又想起了宝宝，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第二个孩子，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怕这个孩子和宝宝一样，如果他也有个三长两短，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会怎样，我怕，一想起来，我就全身战栗，我真的很怕。”

　　“可你很爱他，跟吴繁怀上宝宝时一样，幸福地感知他在肚内长大的一点一滴，恨不得奉献出自己的所有。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吴繁抱着宝宝蜷在角落里，仔细看，吴繁的脸居然变成了你，阿玫。我觉得老天对我的惩罚还没有结束，老天一直在诅咒我，命运在轮回，他又想让我历经一次妻死子丧，可我怎么还能承受的住。睁开眼，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不可能，老天不可能再这么对我。我想，说不定，你肚子里这个是女孩，那么就算被电梯伤到了，也就是破点皮，就算毁容了，大不了花钱整容就是了。可那次从B超室里出来，我知道，这又是个男孩，又是个男孩，老天他真的不肯放过我。这个孩子不能生出来，绝不能生出来，不到两年，老天一定不会让他活过两年的……”

　　“所以你就要我流掉这个孩子，就因为你的凭空想象，不等老天，你就直接把给他给杀了。”

　　“对不起，阿玫，那天我没想把你推下去，真的……”

　　玫表姐痛苦地摇着头，“我知道，可孩子终是没了，没了！”

　　知道了前缘的玫表姐又能怎样，孩子已经没了，分担了她深爱的丈夫的伤痛后，她的伤痛减少了吗？和心爱的妻子分担了自己的伤痛后，他的伤痛减少了吗？总之，我的是增加了，虽然看起来我只是个局外人，可我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了天底下的母亲吗？虽然我还没结婚生子，可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我会怎样，当亲子之爱变成了永生之痛，我能承受吗？会象吴繁这般将一切爱恨怨悔嘎然了断，不再管之后的种种，会吗？

　　一个房间，三个人的悲伤。

　　还是我最先从伤痛中清醒过来，一看，“姐，你看姐夫怎么了？”此刻的姐夫闭着眼好像昏睡了过去，而且呼吸越来越浅。

　　玫表姐紧张地扑过去，脚底带出了沙发边的一个药瓶子，我捡起来一看，速可眠，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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