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763从未失过手。其他解愿者偶尔会有失手，有些因为能力有限，有些因为期限紧张，有的则是故意失手。

　　就像围棋父子的对立愿望那样，人类许下的愿望并非全部指向光明而幸福的结局。所以，有些善心泛滥的解愿者就自作主张地故意失手，让看起来不那么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驰。

　　763对这种行为非常反感。他认为，人类许下愿望的那一刻，便扬起了一张帆，只不过有的帆可以助人乘风启航，有的帆则还未张满便颓然垂下。

　　解愿者的任务是护送幸运的帆船驶往目的小岛，只是有些岛屿是伪装的伊甸园，看起来岁月静好，实则食人兽横行。即便这样，解愿者也不允许偏离航线。

　　终究有解愿者于心不忍，他们私自转动舵柄，送人类去向另一座岛屿，那自以为的更好的去处。他们一定忘记了昳城最重要的教诲：不要擅自为人类的命运负责，人生莫测，世事无常，你以为的善不一定是真的善，你以为的光明不一定是真的光明。

　　人生莫测，世事无常。他一直牢记这一点。所以他从来心无旁骛，只管帮许愿者抵达亲自许下的愿望，其后命运诸事，全看天意。那不是他能左右的。

　　可是这一次，他突然想故意失手，转动舵柄，将这艘帆船引离他不想让其靠岸的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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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疯了！为什么要失手？”令狐忘大惊失色，两人相交多年，他可从没见过763这么不靠谱过。

　　763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淡定地回复：“没有为什么。”

　　“肯定有原因，失手的话轻则扣愿值，重则受惩戒，这两项你哪一个都受不起啊。”令狐忘说的没错，763根本没有资格失手。

　　“我只是说我想要失手，没说一定失手。”他补充，“还没想好。”

　　令狐忘这才有心思舔了一下手中拿的冰淇淋，眼神狐疑地打量他，问道：“说，是不是为了钟意那丫头？”

　　763白他一眼不说话。

　　“果然是她？”令狐忘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你说说你，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到底为什么呀？对我还不说实话。”

　　763说：“第三个许愿者是她的前男友。”

　　令狐忘愣了一下，旋即了然：“我说呢，你看你神不守舍的，吃醋哪？”他狡黠一笑。

　　763反击：“你才吃醋呢。”

　　“话说，都前男友了，说明俩人不合适呗，他对你也没威胁了。怎么还不让人愿望成真了呢？”

　　763迟疑地说：“我怀疑他的愿望是要和钟意复合。”

　　令狐忘没有再去吃那冰淇淋了，皱着眉问：“你知道他的愿望了？许愿铜尺不是还没发吗？”

　　“只是猜测，不然他来北京干吗？”只是猜测就已经让他心乱如麻。

　　“靠！763你无可救药了。你、你、你竟然学会公报私仇了你……”令狐忘赶紧打住，环顾四周，担心被昳城监察者听了去，接着压低声音说，“你这样会被抓到的。”

　　“那么多人都这么干，不也没被抓吗？”

　　“虽然现在查得很松，你也不能抱着侥幸心理啊。再说了，人家复合关你什么事？你又能怎样？”

　　“那个男的太不靠谱。”763眼睛盯着过往车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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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他和钟意阳台小叙后，回到树上看着她室内的灯渐次灭掉，自己却迟迟无法平静。他决定去找第三个许愿者。

　　已是夜半，秦与弦竟然还在六环开着跑车兜圈，763在半空中追随那光点迅疾飞翔，跟着他飞了一圈又一圈。黑夜的怪兽如狂风般奔驰，驮着两个心乱的人。

　　763随秦与弦飞到第五圈的时候，微微皱眉，这人真是不靠谱，钟意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

　　秦与弦素喜飙车，在无人街道疾驰，感觉像飞，有种永不被束缚的刺激。黑暗吞噬一切，人就变成一束光穿越暗夜宇宙，又或者被黑洞吸入，到达某种无休止无尽头的境地。

　　他正慢慢享受肾上腺素的飙升快感，突然发现前方好似出现一个人影，白色人影在车灯照射下越来越清晰。他全身汗毛直竖，用尽了力气踩刹车，车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火花也迸溅出来。

　　眼看要撞上人了，秦与弦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下意识地轻摇方向盘偏向旁边车道，车速渐渐放缓，好像躲过了那人。他正要松一口气，发现前方再次出现同一个人影，幸好脚一直踩在刹车上，车在离那人不到一尺时猛然停下，秦与弦被惯性带得重重撞在方向盘上。

　　待头脑清醒，呼吸平复，他慢慢抬头，那人还在车前站着，车灯照在后面，看不清面目。

　　秦与弦血气上涌，猛然打开车门，向那人走去，嘴里叫道：“你他妈有病啊？大半夜站在马路上，想死是吗？”

　　两人站的很近，身高相仿，平视对方。现在他终于看清面前人的脸了，那是一张本属于黑夜的脸，阴沉冷漠。

　　那人冷冷开口：“知道飙车很危险吗？”

　　秦与弦觉得自己真是见鬼了，大半夜溜会儿车不仅被人吓一跳，竟然还被这人教育？他上下打量面前的人，仔细辨认他的脸，确认是否是有过节的人故意来给他添堵。这一细看不要紧，他竟然真的见过这个人。

　　“你？”他眉头微蹙，心里边思量边问出口，“你是钟意带来参加我们同学会的那人？”

　　同学会时，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关心着钟意的一举一动。他分明看到一个男的走过去附在钟意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冲着他点头告别，两人举止里有说不出的默契，正巧许攸宁又提起钟意好像有新男朋友了。

　　莫非这人真是钟意现在的男朋友？他不得不再次认真打量他。

　　那人仍是一副面不改色的冷酷面容，声音更加冷淡：“你不尊重自己的生命是你的自由，但请尊重别人的生命。”

　　“呵，什么？”秦与弦万万没想到钟意的现任男友竟然苦口婆心地劝自己注意交通安全，一时气笑了。

　　“你自己飙车可以，以后不可以带钟意飙车，她怕死怕的要命。”

　　“你他妈是谁啊？！敢提钟意！”秦与弦的无名火一下涌上来，双手向前推向那人的肩膀，没想到那人竟然一眨眼的功夫退后许多，让他扑了个空，踉跄一下。

　　待他站稳再看时，发现那人已经在车灯光柱中走远了。

　　真他妈像见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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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忘听763讲完昨晚半夜吓唬秦与弦的事，又惊又笑竟不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

　　“你……这个家伙，怎……怎么这么幼稚啊？！”他今天算是对763刮目相看了。按照人类的说法，这叫什么来着——恋爱脑？他以前是打死也不可能将这个词和763联系起来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不要开快车，有错吗？万一以后他带钟意飙车，多危险啊。钟意那个家伙一生小心谨慎怕死的要命，还不得吓出心脏病来？”763一副毫无反省的样子，甚至有点得意，“不过，昨天吓他那一下，估计未来三个月他都不敢碰车了。”

　　令狐忘吃着冰淇淋，摇着头，心里悠悠叹气。自从763受水刑后，人类所有的饮食都不能再碰，这倒没什么，反正他一向对吃食清心寡欲。可饮食男女、饮食男女，他的老朋友呀，逃过了饮食，却没逃过男女。

　　他将视线转向马路，面前车流人流川流不息，这个地方到底有他妈的什么魔力，让意志顽强的763也沦陷于此。

　　“兄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我隐隐觉得你做的也对。你知道吗？我以前那个……”他盯着冰淇淋琢磨着措辞，“我以前那个女朋友，她就是没有嫁到好老公。哎。”

　　前几天，他又去看她了。她大学毕业不久就结婚了，跟老公是同事，那个男人虽然既不家暴也不酗酒，但是毫无情趣，人又懒惰，在令狐忘这个“前男友”眼里自然是一点儿都不过关的。她倒是死心塌地，结婚、生子、操持家务，在老公失业时一人扛起全家生计。前几天，她婆婆住院了，两人只好倒班去医院照顾。

　　令狐忘一直默默跟着已人到中年的她。她正提一大兜橘子疲乏地爬上住院部的楼梯，突然，塑料袋没有拿稳，橘子掉落出来，有几个滚下台阶。她赶紧弯下身去捡，待捡完身边的橘子正要迈下台阶时，发现跌落的橘子已经全数回到袋子里。

　　她蹲下身来，盯着台阶发呆，因熬夜而通红的眼睛渐渐渗出泪水。老天爷是不是一直在帮我？她心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有人在身旁默默帮她，在负重时常感觉突然一轻，或者烦闷时马上有微风吹拂脸庞。她的生活平凡琐碎，一眼看得到头又看不到头，幸而有这些瞬间让她感觉清爽又轻松。

　　令狐忘蹲在她面前，伸手接她流下来的泪，晶莹的泪珠穿过他的掌心砸到地上。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暗红色的塑胶操场上，他站在气喘吁吁慢慢挪动脚步的女孩面前，笑嘻嘻地问：“听说你想通过这次的800米测验？”

　　而后，他们度过了愉快的陪练时光。他绑一根绳子在她腰上，拉着她在风中飞驰。她会在休息时为他买一瓶汽水，两人坐在学校围墙上嬉笑。她还给他讲刀光剑影的武侠故事，自封“慕容楚楚”，给他起名“令狐忘”，原因是他总忘记约定的时间，每次见面都会迟到个几分钟。

　　其实她不知道，他早就到了，只是在旁边隐着形，看她心不在焉的热身、跑步，眼睛却满操场寻他。他就在她面前怔怔看着她，仿若怎么都看不够。

　　就像之后的无数次和现在一样，他怔怔看着她，可惜她永远看不到他了。他看着她擦干眼泪，起身继续爬那高高的台阶，背影寂寞萧条，却坚定勇敢。真像个女侠，慕容女侠。他在心里喊。你怎么不许个荣华富贵的愿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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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3，你知道作为解愿者，最可怕的不是爱上人类，”令狐忘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语重心长地对唯一好友说，“而是，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做一个没有感情的解愿者了，一旦动了感情，你就会跟着她一起吃苦，还无能为力。毕竟，人间太他妈苦了！”

　　763与令狐忘——两位拥有人类赐予名字的天涯沦落人——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入眼满是车辆轮胎和行人的腿，入耳皆是喇叭啸鸣和人声鼎沸。

　　人类奔忙劳作，周而复始，满怀欲望，不断失望，却从不绝望，生气腾腾地奔赴一个又一个困境。

　　“你确定要失手吗？这样对许愿者不公平。”

　　763没回答，沉思几秒说：“昨天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只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谁？那个前男友？”

　　“嗯。”

　　“什么意思？”令狐忘恍然大悟，说话有点绕口，“这第三个许愿者也是你以前的许愿者？”

　　“对。”763叹口气，“九年前，我曾是他的解愿者，他是重复许愿者。”许下的愿望不止一次被昳城采撷，这类人被称作“重复许愿者”。

　　秦与弦就是这种幸运儿。

　　“那，他当时的愿望是什么？”令狐忘突然也紧张起来。

　　“他想要追到一个女孩。”

　　令狐忘嘴巴大张：“那女孩不会是钟意吧？”

　　763摇摇头说：“忘记了，许愿铜尺上有名字，但我真不记得了。你知道我对许愿者之外的人不感兴趣。”

　　“连脸都记不得？”

　　“记不得。”他摇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以前太过专注执行任务，忽略了本该留意的人。

　　“我靠，这下精彩了，你的重复许愿者很有可能要求你……”令狐忘指着763道，“再次帮他追求你的心上人。”

　　完了完了，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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