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作者:赵普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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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弱点


      763梦见自己再一次沉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水在周围浮动,他也随之跌宕,上下左右悠荡,不知将要漂向何方。

      很久很久之后,寒冷在慢慢消散,他感觉自己终于浮升到水面之下一毫米,从水面上方投射下来的光直接刺向他紧闭的双眼,灼得他不敢睁开。

      他对自己说,睁开眼,睁开眼,只差一毫米了。

      然后他猛然睁开了眼,冲破了一毫米的水面。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比任何功率的探照灯都要灼热耀眼。

      是太阳把他从水中拉了出来。

      他粗重地喘息,贪婪呼吸着太阳散播下来的光照和热量,再一次懂得了人类常说的劫后余生。

      此时的763正以“大”字状躺在地上,背部紧紧贴着地面,双手双脚摊开,像被无形的晾衣杆撑开晾晒于地上。长方形的围墙之内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微风陪伴着他。

      这是杜衡家楼上的顶层。

      763离开他家后,强提起一口气一跃而上到达六楼楼顶,双脚刚接触到楼板,就一下扑俯在地上,刚刚恢复过来的能力和力气已被这一次的飞跃耗尽。他艰难而缓慢地翻了个身,重重喘气,默默等待太阳的恩赐。

      太阳没有缺席,慷慨地帮他驱走攫住他的湿冷之气。但他没有马上起来,这一次的沾水量有点超标,还需要多些时间和阳光来恢复。

      他静静躺在水泥板上,像浮荡在平静湖面上,默然倾听几层楼之下的钟意和杜衡的对话,两人已经从屋内移到小院中谈话。

      “还担心你那小助理呢?不然你打个电话。”是杜衡的声音。

      “我才没担心呢?人家厉害的很,轮不到我们担心。”钟意回答。

      “是呀,厉害着呢,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跑我家来了。你们杂志社也挺搞笑的,还派实习生来探我。”

      “是我让他先来跟您对一下大纲的,他应该按了门铃,你没听到罢了。”听到这里,763笑了,钟意真是说谎都不打草稿的。

      “哦?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他鬼鬼祟祟的在我们家外面的树上偷看,一会儿没见就摸进屋子里了。钟意,你们这个实习生很危险啊。”

      “啊?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癖好?现在哪里还有人会爬树?”钟意听起来慌了,763却在楼顶上笑了。

      “是吗?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啦。没关系,等我回去好好的教训他一顿。”

      “那,大纲呢?”

      “什么大纲?”

      “你不是说先让他跟我对一下大纲吗?”

      “哦……我找找,他没给你吗?”钟意赶紧打开包,低头翻了半天,抬头看着杜衡真诚地说,“哎呀,可能忘了带,写完之后我打印出来,放在次卧的书桌上了。”

      杜衡笑着看她,没说话,身体倚在长椅上:“给你个忠告,说谎的时候不要讲细节,不然只能证明你心虚。”见钟意没吭声,他又说:“别坐那么远啊,说话都听不清。”

      此时钟意正坐在凉亭的圆凳上,趁机观望四周有没有763的踪迹。

      她想,看763走时的样子,应该没太大问题吧,这么一个上天入地的人怎么能被一支小小的水枪给轻易打倒了。

      “哎,你想什么呢?”杜衡见她走神,大声喊她。

      “没什么。”

      “坐过来。”

      “啊?”钟意看着他说,“我坐这儿就挺好的。”

      杜衡一脸嫌弃:“你想让我隔那么远回答问题吗?那么大声音,把我隐私都暴露了你负责吗?再说,我的脚都受伤了,你就不能屈尊过来吗?”

      钟意只好站起来,坐到长椅上,低头看杜衡的脚,右脚踝处已经不见纱布,但刚才他走路时仍然一瘸一拐的。

      她问:“你的脚怎么还没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懂吗?”

      “不就是崴了一下吗?这么娇气。”

      “你崴一个试试。”杜衡边说边作势要把脚伸上来。

      钟意身子向旁边一斜,嫌弃地说:“你敢!”

      杜衡把脚放下,愣了下:“靠,你竟然这样跟我说话!”

      钟意这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有点太没把人当大明星。

      “你们杂志真是,要么就翻墙越院,要么就大打出手的,当我是什么?我可是杜衡啊。”

      “是是是,大作家,我们错了还不行?”

      没想到,杜衡没有接话,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前方,留下清秀的侧脸对着钟意,眼神黯然。

      钟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正视前方,沉默着。

      两人无言而坐,时间像停止了一样。

      正在六楼楼顶的763也静静望着湛蓝天空,他很少遇到两个人不说话静默以对的情景。

      这是地球难得的安宁。

      沉默是钟意打破的,她终于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从包里拿出录音笔,打开录音:“上次我们聊到哪了?”

      “聊到哪儿你不知道?”杜衡没回她,反而双手抱颈,仰头闭目养神。

      “哦,电影放映完了以后,你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是什么?”

      “没安排。”他仍闭着眼,声音懒懒的。

      “喂,你这样我很难写的。”

      “我说没安排你不信?”他轻笑一声,“你不信还问我干嘛?”

      “好,我信,”钟意只好退一步,“你又准备休息啦?”

      “不是准备休息,是被迫休息。”杜衡仍然没睁开眼,闭着眼睛,语气闲适地说出一句让钟意震惊的话,“我的新电影要失败了。”

      “为什么?”

      “因为烂啊。”这个“烂”字还拉长了声音,仿佛生怕听者不懂得有多烂。

      “那……”钟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还能补救吗?”

      “不能。”回答得倒干脆。

      “那就破罐子破摔了?”

      “你才破罐子呢!”他终于睁开眼了。

      “是你说的,电影失败了就只能休息。”

      他盯着钟意看了两秒,脸上留着一贯的和善笑容,却叹了一口气:“哎,羡慕你们小记者,无忧无虑傻了吧唧的。”

      “你别人身攻击啊,在我面前就不扮演高情商了?”

      “不用。”

      “为什么?”

      “在你这儿我还装个屁啊。”

      又是一阵静默。

      钟意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好的采访者,不止什么信息都没问到,还陪着采访对象长吁短叹。

      不应该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她又不知道。

      没想到杜衡悠悠开口了:“若衡网也是一堆烂事儿,一枕江流联合几个写手搞罢工,我们的C轮融资估计要泡汤了。”他仍然没看钟意,“我的钱还在姨夫那里做投资,现在的市场你知道的,赔了不少。”

      钟意这个时候应该追问一句或者搭一句话上去,把话题自然地接下去,可是她只是摩挲着银白色的录音笔,默默听着。

      “你知道更惨的是什么吗?我发现我已经……江郎才尽了。”这几年常有人评价杜衡“江郎才尽”,但这四个字从本人嘴里说出来却有种不尽的艰难和无奈。

      “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才得到现在的一切吗?”杜衡呆呆望着不远处的草坪,脸上划过一抹冷笑。

      “你又知道我牺牲过什么吗?”他轻声说,但不是对钟意,更像是问自己。

      钟意转头看着杜衡,他的侧脸落寞又失意,铜皮铁衣密不透风的偶像在初夏的下午向一个外人勇敢地袒露了自己。太多年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她脑中又浮现了那个飘雨的夜晚。

      “好想诚实的做自己。”钟意在心里默念这句话。这句话曾被最有才华的人宣之于心,随后被幸运捕获,镌刻在许愿铜尺上。

      可是这些方块字的组合却又如此模糊,没人能真正读懂其中深意,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真的明白。

      钟意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像你们从事的这个行业,起落本是常事,关键是你自己要想清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杜衡转过头看她:“真正想要的?”

      钟意点头。

      没想到,杜衡笑出声来:“真正想要的就能真正得到吗?你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么能这么幼稚?你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还说我。”

      “哎,我这不是安慰你吗?扯我干嘛?”这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杜衡没回答,沉默几秒,问:“为什么不画画了?”

      这句话像投入冰河的引信,记忆瞬间炸开一条长长的裂缝。

      钟意愣住。

      杜衡眼睛弯弯地笑着说:“我说过,我记得你。”

      原来,他之前说记得她,不是把她当作粉丝,而是真的记得他们初识的样子。

      他真的记得她。

      两人侧首相视,正如十年前坐在书屋台阶上的他们。寄人篱下、前途茫茫的少年,怀揣秘密、负疚阴郁的少女,跨越漫长的十年时光,终于再一次相遇。

      ……

      钟意离开杜衡家时已是傍晚,夕阳融化在远远的建筑群上。她四处看没有其他人,便小声喊:“763!”

      没有答复。她又抬高声音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应答。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有点后悔让763一个人先去追踪杜若,落得现在不知音讯,无论生死。

      她这才知道,他不是无坚不摧的。原来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论他是神仙凡人,魑魅魍魉,还是外星生物。

      “763!”她又喊了几声,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等到天色真的黑透,才失望起身回家。

      一直到晚上8点多都没见到763的踪迹,钟意出出进进,在阳台上向对面的树上看了好多次。暗夜里的树有着暗色的朦胧轮廓,无法分辨上面有没有人。

      及至第五次往返,钟意终于忍不住,朝着树的方向喊:“763!”

      声音在还未完全静下来的夜里并不出挑,她担心十几米的距离传过去会被滚滚声浪淹没,于是便张开口,吸一口气,准备再加一点音量。

      “别喊了,听见了。”

      清冷的声音就在耳畔,钟意终于松了一口气。

      ……

      两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月亮,没说话。圆月已缺了一小半,低低的挂在天上。

      钟意没有着急问他伤势如何,看他从树上瞬间转移到阳台来的身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她只是揶揄道:“原来你不是无坚不摧。”

      763倚靠在藤椅背上,感觉确实松散舒服,只闲闲地“嗯”了一声。

      “你怕水?”

      “嗯。”

      “除了水呢?还有怕的吗?”

      “没了。”

      钟意眼睛转转,心念微动,问出了终极问题:“你会不会……死?”怕763不接话茬,又补充一句,“像我们人类一样。”

      “会。”又是简短的回答。

      “啊?”钟意吸一口冷气,“什么原因会导致你们死亡?你最多能活多少岁?死了之后也火化吗?”

      763终于转头打量她:“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求知欲旺盛了一点,可没别的想法,”钟意赶紧解释,“你别把人想的那么坏,我可是连只蚂蚁都不舍得杀死的。”

      763听完笑了一下。

      钟意也笑了,眼里闪过促狭的光:“不过——我终于知道你的弱点了,怕水。”

      “哈哈,以后你要是敢强迫我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任务,我就知道怎么拒绝以及要挟你了。哎呀,家里得买一只水枪了……”她自顾说着话,得意洋洋的样子,还翘起了二郎腿。

      她恐怕不知道,如果解愿者在执行任务时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按照规定,必须为许愿者或协助者清除有关记忆,以防旁生是非。

      763看着钟意得意的样子想起一副画面,夕阳下她焦急呼喊自己名字的样子,在那一刻,他第一次理解了人类对于名字的执念。

      或许,这就是名字的意义。

      他还想起了昳城关于地球的研究里,有一项很奇怪的结论:人类想要靠近对方,或者获取对方的信任时,首先要暴露自己的弱点,才能促使关系进一步发展,友情、爱情包括亲情无一例外。

      以前他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些。

      就像今天下午在花园里对话的钟意和杜衡,两个曾经交换过弱点的人,此时仍可以毫无戒备地面对彼此。

      就像钟意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弱点于她而言不可能成为弑刀,所以他不准备对她清除记忆。

      763看看月亮,想:人类确实是奇怪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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