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西的城堡

　　763回了趟昳城，他得告诉师父唐依依的下落。

　　师父已将灰飞烟灭，周身疲乏，神情却依然清明，尤其在听到唐依依名字的时候，仿佛行将燃尽的灯芯被拨动了一下，猛然发出耀眼的光。

　　他默默地听763将故事讲完，继续沉默。沉默良久。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是关于唐依依的故事，关于钟意的故事，是一个完整家庭如何在一次次微小转向里逐渐走向覆亡的故事，也是一个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故事。

　　“我的命已经没有用了？”他的声音已然含混。

　　763沉默，他终于明白了人类常讲的“世事无常”，可笑的是，这竟是在他最爱的人身上学到的。或许，只有最惨烈的事情发生在最爱的人类身上，解愿者才能真的懂得什么叫“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到，即使是顶级神通的解愿者，也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正如钟意所说，她的父母已亡，当年失落的愿望永远没有办法实现，用解愿者的命来换都不行。

　　763对师父说：“师父，当年是您带我入行，我却不是个好学生，没能明白您所传授的道理。您告诉我，要把自己当做人类去思考，而不是把他们当做我们施舍的对象。抱歉，我一直没做到。”

　　师父缓缓摇头：“是我，是我要赶在灰飞烟灭前让你找到唐依依，你才在解愿时只重实效，不重人心。”

　　763说：“师父，唐依依的事情，接下来由我接手。”

　　“你准备怎么做？”

　　“之前的愿望已经无能为力了，幸好她又成为我的许愿者。这次，我一定要会让她的愿望完满实现。”

　　师父问：“她的愿望是什么？”

　　“她想要一个温暖的家。”

　　师父看着763，默然许久，点点头，又长长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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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3告别师父后去见了令狐忘——他在昳城唯一的朋友。

　　说也奇怪，以前他并没有觉得他们是朋友，顶多算昳城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同事，现在竟然越发觉得自己不管开心难过或是犹豫彷徨时，总要先来找令狐忘，他也终于认同令狐忘很早以前说过的“咱俩是哥们儿”这句话。

　　显然，令狐忘比他要感性得多，也感性得早。自从遇到钟意后，他也比以前敏感许多。

　　他曾经害怕这种敏感，现在觉得，这样其实挺好。

　　“哎呀，你的钟意真是够倒霉的，啧啧啧，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许愿者呢？天哪，原来她就是唐依依，早说不就完事了，害你找这么久，当然了，谁知道你俩这么有缘呢……”令狐忘一开始说话便没完没了，很配他新换的粉色头发。

　　“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来寻求安慰的，来吧，来我怀里哭。”令狐忘张开双臂。

　　763不理他。

　　“十八年前的愿望已经无力回天了，所以，她这次的愿望，绝对不能失手。”

　　令狐忘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呀，她的愿望是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如果失手，那……那就一生都不能得到温暖的家了，太可怕了，你可千万别失手啊。哦，不，你从不失手，我在瞎担心什么。”

　　“可是……”763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啊。”令狐忘一头雾水。

　　“你觉得一个温暖的家应该是什么样的？”763问。

　　“爸爸妈妈和孩子，美满幸福不吵架，如果再住个豪宅，多金有钱就更好了，嘿嘿。”

　　“可是她爸妈已经没有了。”763说。

　　令狐忘皱着眉头看他：“我没说是她爸妈啊，我说的是钟意可以找一个老公，组成幸福的家庭，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啊。这也可以是温暖的家啊。”

　　763沉默，令狐忘蓦地反应过来：“哦……原来，你知道什么是温暖的家，可是你又……”

　　后面的几个字他没忍心说，只是将手搭在763的肩膀上，叹口气，安慰这位老朋友：“哎，真不知道说钟意倒霉还是你倒霉，竟然要为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亲手缔结姻缘组建家庭？！”

　　他心想，我们解愿者也太惨了，不，还是763比较惨。

　　“师父啊，你们是怎么采撷任务分配任务的，是不是故意整我们？”令狐忘对着天空大喊。

　　晴空之上，只有薄薄的云彩轻轻流动，无人回应。

　　763望着天空。

　　“其实……如果自私一点，还有一个办法。”他说。

　　令狐忘迅速扭头看他，质疑道：“什么办法？还有别的办法？”

　　“有，”763收回目光，眼神淡然地看着令狐忘，“跟她组成温暖家庭的人是我，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

　　“哈？”令狐忘觉得不是自己耳朵有病就是763脑子有病，“你说……你要和她组成家庭，呵呵，我还想和我女朋友组成家庭呢，可能吗？”

　　“可能。”763的语气越发坚定，“你忘了还有一条通路。”

　　令狐忘侧身看着他的老朋友，满脑子浆糊，还有一条通路？什么通路？有什么通路能让解愿者和人类一样被看见，被摸到，被记住……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表情瞬间因震惊而变得复杂，嘴唇艰难地张开，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可能，不行，你……千万不要……”

　　763看他猜到了，竟然笑了，淡然地点点头。

　　“你不是吧？763！”令狐忘失声尖叫出来。

　　763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这位朋友总是一惊一乍的，他早已习惯。

　　“你有没有哭过？”他突然问到。

　　令狐忘说：“你要是那么干，我就哭给你看。”

　　763笑了：“我是说真的，我哭过。一个怕水的人竟然能流出眼泪来，你信不信？”

　　令狐忘还沉浸在上一个答案的震惊中，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流泪不流泪的。

　　763继续说：“当我知道钟意就是唐依依的时候，我哭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也可以哭，也可以拥有与人类一样的感情。脑子里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可是后来，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获得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不觉得那才是自由吗？”

　　“可是……可是，这样做的后果……没有那么简单啊？你会很快死去。”令狐忘紧张地提醒他。

　　“人类寿命确实非常短暂，可是如果让我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白头到老再寿终正寝，我自问接受不了。给我那么长的寿命无异于把我囚禁在时间牢笼里，提醒我，我从没得到过什么，这样多残忍。我们要那么长的命干什么？”他说的坚定，令狐忘都听傻了。

　　时间的牢笼……令狐忘心里一紧，自己难道不是被拷在时间的牢笼里吗？

　　他想起了他的“慕容女侠”，每次见她，都能感觉到时间在她身上的碾压，她像骑着时光牌摩托车，一路向前驶去，没有回头路的向前。而他呢，只能被困在牢笼里，静止的，缓慢的，无法出声的，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世俗，看着她渐渐长出白发，生出皱纹，而他却还是当初遇见时的模样。对此，他无能为力。

　　以前他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可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成为落入者，成为人类的一员，就可以去追她，去爱她，去陪她一起慢慢变老。

　　他问763：“你真准备变成落入者？”

　　763说：“我准备试一试。”

　　“你要想好了，那不叫试，那是一条单行道，无法返回，就像时间一样。”

　　“我想去那条时间流淌地更快的河流，只有那样才能感到心跳、激动、愉悦和幸福。”

　　令狐忘听他说完，凄然一笑，难得地沉默良久，然后说：“那就去吧，真羡慕你还有这样的机会。”

　　“只是……以后，我们虽然可以见面，但是会越来越少了。”763不无惋惜地说。

　　他变为人类之后会以人类的速度老去，而令狐忘还会非常年轻，时间会在他们之间打上一堵墙，而他寿命的终结即是两人关系的终结。

　　如果他还是解愿者，他们会有无比漫长的时间享受友谊，可惜，在他刚刚意识到他们是朋友时，时间登时仓促起来。

　　令狐忘倒是看得挺开：“嘿，那有什么遗憾的？我在人类世界不过又多了一个牵挂的人而已，再说了，你还能看到我，只不过比我早长几年白头发而已，到时候我要好好取笑你，哈哈。”

　　说完还咧嘴笑了一下。

　　763看他笑不如哭的样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纵然无言。

　　“你准备什么时候变为落入者？”

　　“我得先跟钟意讲清楚，不然到时候我变成了落入者，她又不认识我了。”763说。

　　令狐忘点点头：“看来，你考虑了很久。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你记得她吗？”

　　当然记得，昳城所有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她”，昳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落入者。现在，昳城即将迎接第二个落入者了，令狐忘想到那些教条的师父会怎么反应就觉得好笑，这么多年，是该有解愿者给他们的高傲再来一个下马威了。

　　763回忆与“她”的相见：“我上次遇到她时，跟她聊了很久，她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坦然，以及她对人间的热情，深深触动了我。我想，这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们一直高高在上，不想承认这里其实很美好。”

　　两人静静看着前方，是的，这里其实很美好。

　　这个世界在763眼里已经变了，变得亲近起来，毕竟这是他将要与挚爱之人共度终生的地方。他不过是从缓慢行走变为奔跑起来，毫无留恋和惧怕，唯有激动和兴奋，和心爱之人奔赴人生幸福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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