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作者:叶千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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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8


      操场红砖墙下,日光贴住陈宴的肩膀,潮湿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滚落进衣领中,融入棉质衣料中又散开,洇出一片水渍。

      她毫不在意。

      水龙头开到了最大,水声稀里哗啦的。

      陈宴趴在池子边,正在洗脸。

      连脖子上都有甜腻的液体,冲一遍水,鼻息之间依旧是果汁的味道,冲淡了,没那么难闻,尚且可以忍受。

      陈宴撩起一捧水,从额头淋下去。

      湿透的衣领贴在皮肤上,能瞧见深凹的锁骨,肩胛骨线条流畅漂亮,仿佛能刺破皮肤戳出来。

      许静生垂眼,默不作声地看着。

      日头之下,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陈宴,很像一把骨头,通体都是棱角和锋芒,但因柔软的肉|体|和白皙的皮肤包裹着,所以旁人一眼看过去,总会被迷惑,误认为她像外表一样柔软和温和。

      其实她不是。

      陈宴洗完了脸,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仰头,拢了一下额前的碎发。

      她眼底浮着碎光,毫不客气地冲着许静生一伸手:“纸巾。”

      许静生递过去。

      陈宴接过,擦干净了脸上和脖颈上的水珠。

      许静生也没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看陈宴,又好像没有。

      余光里,陈宴看见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陈宴以为他要抽烟,结果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

      透明的包装纸,里头裹着圆滚滚的一粒。薄荷味的糖果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小时候玩过的弹珠一样,既不是白色,也不是绿色,而是靛青色。

      陈宴看见了,想起那个雨雾蔼蔼的夜晚。

      她说:“上次事后你也扔给我这么一个。”

      那边,许静生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别乱说话。”

      陈宴笑了:“我什么也没说,是你思想有点不健康。”

      许静生不说话,他在轻轻嚼着薄荷糖。

      陈宴对着他伸了伸手:“给我一个,我也想吃。”

      许静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扔给她。

      陈宴拿起包装纸,在手里看了看。跟上次那块一样,品牌叫“喜帖街”,小牌子,云县当地产的,也算是挺古老的牌子,走自产自销的路子,基本上只在云县贩卖,现在市面上轻易见不着了。

      这名字原本是红港岛湾仔区的印刷品制作及门市集中地,尤以印刷喜帖著名。幸好现在海的另一边还没人告侵权,能让制糖厂侥幸沿用至今。

      陈宴撕开包装,将薄荷糖含进嘴里,那味道又甜又涩,沁人心脾。

      她看向面前的许静生。许静生站在日光之下,一张漂亮至极的脸上尽是清冷和漫不经心的表情,他的皮肤很凉,像冰一样,连眼神都是无情无欲。

      好像这人世间与他无任何干系。

      陈宴嘴角勾起一个笑,她盯着许静生看了几秒,往台子下走了两步。

      许静生说:“马上放学了,直接回教室吧?”

      陈宴没答话,她的身体忽然凑近,略一仰头,嘴唇几乎要碰上他的。

      她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地垂在肩膀上,也垂落到许静生的皮肤上,有些难耐的痒意。

      似有若无。

      许静生看清了陈宴的眼睛,她的眼睛像她的长发一样,黑得瘆人。

      像结了冰的湖面,表面上静谧无澜,底下却涌动着暗潮。

      陈宴的手指带着些微凉的湿意,贴近后却能感受到皮肤下的温热与柔软。

      她的手轻轻地覆上许静生的脸,气息像春天的风一样拂过了他的嘴唇。

      许静生微怔,当陈宴的嘴唇压下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她要吻他。

      然而,下一秒,陈宴停住了。

      她看着许静生的眼睛,吐了吐舌头,薄荷糖融化成一个小小的颗粒,挂在她的湿漉漉的舌尖上。

      她说:“哇,有点辣了,你是怎么把它吃完的?”

      说完,她收回所有的动作,退后了一步,嘴角流露出笑意。

      许静生想,她刚才绝对是故意的。

      许静生没动,日头之下,只余一片沉寂。

      陈宴的发梢还是湿漉漉的,水珠正在安静地从她的肩头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连成一串,让许静生想起被她撞破的,那个潮湿而缠绵的雨夜。

      许静生问:“上次为什么怕我?”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问,陈宴表情一愣,很快泰然自若地答:“你也拍了我,我们扯平了。”

      听到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许静生怔了一下,他不得不强调:“是你先拍的我。”

      陈宴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和女朋友在公共场所接吻?”

      “……不是女朋友。”

      “哦,懂了,是炮友。”

      “炮友是什么?”

      许静生的表情,浮现出一抹呆滞,转瞬即逝。

      “类似一夜情?”陈宴想了想,不知该从何说起,斟酌着,“但是,要更复杂一点,更长久一点的,比朋友关系多了一些什么,大概是那种,为了满足生理需求,而发生肉|体关系的床伴?”

      见许静生的脸上还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她问:“不是吗?”

      “不是。”

      “难道你们打的是素炮?”

      “……你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词。”

      陈宴不再追问,放弃似的摊了摊手,撩起自己的一捋头发,未干的水珠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干得也太慢了。她想,一会儿不会感冒吧?

      那边的许静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陈宴,你以前来过云县吗?”

      陈宴抬眼,看向他。

      许静生的皮肤很白很细,像上好的瓷釉,通体冰凉,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好像有什么故事在他的身体中发出回响。

      陈宴撒了个信手拈来的谎:“没有,从来没来过。”

      许静生静了几秒,没再说话。

      他问这个干吗?陈宴略有好奇,问:“怎么了?”

      闻言,许静生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看陈宴,而是看向操场的边缘。

      他用一种很怀念的口气,轻轻地说:“你长得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

      陈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猜测道:“前女友?”

      “不是。”他否认。

      “青梅竹马?”

      “没有。”还是否认。

      “前妻?”

      “……我上个月才满18。”

      陈宴突然恼火,她不想猜了,单刀直入地问:“你什么意思?想让我做替身白月光,也得先问我会不会点头答应。”

      许静生愣了一下,抬眼,一双桃花眼里尽是动人心魄的旖旎。他像小孩一样,睁着眼睛问:“那你会答应吗?”

      陈宴瞪他一眼,干净利索地从嘴里吐出四个字:“滚你妈的!”

      “……别老是骂人。”许静生的关注点偏到马里亚纳大海沟,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没有被激怒,“我惹了你,你却骂我妈,是不是不太好?”

      陈宴看了他一眼:“那我艹你的!”

      “……低俗。”

      “……”陈宴无语,心想,爱咋咋地吧。

      ****

      天空中突然有一块厚重的云彩飘了过来,遮蔽了日光,整个操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

      陈宴这会儿心情不好,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被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陈宴不想再说话了。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没有理会身后的许静生。

      走到墙外,另一侧有个男生,正靠着墙站着,一言不发,像个雕塑。

      陈宴走过去的时候,他正把手上的烟点燃。

      余光里瞥了一眼,陈宴认出来,是周城。

      陈宴没理他,烦躁地走回教室了。

      周城靠着墙抽了一会儿烟,见陈宴的身影走进教学楼里后,他迈开步子,走到墙的另一侧。

      许静生正站在水池边洗手,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过来。

      周城呼出口烟,看见他的视线,条件反射地想把烟掐灭。

      许静生说:“不用掐了。离我远点抽。”

      周城就凑过去,蹲在台子边抽烟。

      许静生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劲儿,声音冷淡地问他:“偷看了多久了?”

      周城一边抽烟,一边好奇地问他:“你们刚才在台子旁干嘛呢?我看你们前一秒在接吻,后一秒就开始吵架。”

      许静生淡淡地说:“没有接吻,也没有吵架。”

      周城说:“这女的怎么这样?”

      “哪样?”

      “这不是欲擒故纵嘛!”周城不屑道,“她当你吃这一套似的!”

      许静生垂眼,看着水龙头上的锈迹:“没那么回事。”

      周城吐出口烟圈:“要是她还纠缠你,你别管,我出面先把她收拾了,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闻言,许静生凉凉地说:“放着别管。”

      啊?怎么个情况?

      周城一愣。

      又想,也是,压根不用操心,那群女的只要闻到一点苗头,就能立马把陈宴生嚼了。

      周城的烟抽完了,看向操场边缘,那里的天好像和地连接成了一片一样。

      许静生的目光也看向那里,他问周城:“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件事?”

      周城和他算从小一块长大,用“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来比喻都生疏了,要是真剩下一条裤子,他宁愿光着屁股,也得把裤子留给许静生穿。

      许静生命不好,吃了太多苦,苦到旁人听了都会骂一句荒诞至极的地步。

      周城这些年来都看在眼里,他也算娇生惯养的一个混账小子,但他愿意为了许静生义薄云天。

      许静生的什么事他都知道,他想了一下,想起件事:“就是你以前说的,你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小女鬼?”

      许静生的睫毛阖在眼上,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多情而纤弱,他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我以为她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人。”

      他抬头,冲着周城笑了。

      周城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笑了。

      周城一下子愣住了。

      许静生说:“现在,我在想,也许,那日并不是我的臆想。”

      周城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你这说得也太邪乎了……照你这说法,那之后那人怎么凭空消失了呢?云县这么小,这么些年你都没再碰上她,说不定她真的死了呢?”

      周城的这些话,许静生没听进去。

      他盯着水龙头,想起年幼时母亲在院子里抱着他。

      他玩得手上都是泥巴,母亲把他抱在怀里,耐心地在院子的水井边冲洗。

      在他小时候,母亲就常常像这样抱着他,轻轻地摇晃着他,温柔地哄着他,也常对着他这样说:“我的小阿静,漂亮,善良,乖巧懂事,就算有一日,人人都有罪,都被判入地狱里去,我的小阿静也能被网开一面。”

      年幼的他,躺在母亲怀里,仰着稚嫩的脸,问:“为什么呢?”

      母亲亲了亲他的额头,温柔道:“即使我深陷俗世的泥潭里,即使我与丑陋的恶鬼结为夫妻,我也每日诚心敬意地祈祷,所以,菩萨会替我保佑我的小阿静。”

      操场下,云的阴影拂过,他拧开水龙头。

      冲洗。

      再关上。

      再拧开。

      手上没有泥巴。

      也没有从前那个为他洗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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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男主见过女主的车票,但他没有揭穿女主的谎言。本章有伏笔。今日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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