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一女侠

　　八月金秋，满城桂子飘香。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熙攘繁华的南华城，已丝毫不见昔日北朔为祸的战乱伤痕。

　　“林夫人近日的容颜越发美得出尘脱俗……”

　　“孙小姐这几日的皮肤当真是细若凝脂……”

　　“华二奶奶鼻子这么高挺精致，真真世间少有……”

　　高门阔堂，绫罗绕柱，富丽堂皇的大厅中间，袅娜多姿十八美人图有如真人大小，在半空中八字排开盈盈相迎。妆容精美的小姑娘含笑飘过来问：“小姐今日得空来，想试试我们最新推出的口脂吗，前朝夏妃最爱的冷橘色哦，名字叫做雾酡颜呢。”

　　十个踏进御容阁的女子中有十个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这便是御容阁，南华城现今最受夫人小姐们追捧的胭脂水粉铺子。据说连天威将军府上，每隔几天都要派人来取货。近一年来，御容阁生意越发火热，新品每每上市便引来各府的重金争抢。

　　御容阁之所以如此大火，一方面是新品层出不穷，另一方面是老板别出心裁，这几年培养了一批妆发娘子，专门为自家的客人提供妆容发饰服务，南华城眼下最时兴的妆发，十有八九都是御容阁的妆发娘子们所创。加之老板不论贵贱，一律开门迎客，由此，御容阁已经成为南华城一等一的热闹之地。

　　今天又是逢三的开阁日，御容阁的堂上更是热闹非凡。御容阁规矩，每月逢三、十三、二十三这三个日子，会派出几名阁中最出色的妆容发饰娘子为客人们提供装扮服务，关键是，还不收银子。

　　御容阁大堂两侧辟了若干雅致小隔间，俱有珍珠密帘遮挡，客人们可以在这里接受御容阁的试妆服务。二楼上设了多间客厢，常来的老主顾们多在此梳妆歇息。三楼四楼则是贵客们的专属包厢，房间里依着贵人们的喜好，布置得或奢靡华贵，或书香雅致，每间包厢中还有一人高的大西洋镜子明晃晃立在屋中，人站在镜子前面是分毫毕现。

　　阁中的西洋钟敲了两下，西君正在二楼的一间包厢中捶腰，她刚刚送走了一位客人秦小姐，这个秦小姐出了名的挑剔不大方，最爱在开阁日来占便宜，偏又指手画脚一堆要求，实在不好伺候，她硬是站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坐过。

　　她刚刚破格被升为御容阁的一等妆发娘子，接手的贵客越来越多，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

　　刚坐下来端起茶，听得门外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进来。

　　“西君姐，万万不妙，大事不好！”西君的学徒丫头朱砂一头冲进来。

　　西君：“……”

　　这丫头，自从西君教她认了些字，又带她看了几场戏，她便入了魔，说话整天跟唱戏似的。

　　“朱砂，别急，慢慢说。”

　　“姐，不得了了。罗夫人满脸疹子，哭着在前面闹呢，说是你早上给她匀脸，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找你说个分明，讨个公道呀！”

　　西君并不慌乱，慢慢喝着手上的茶，将早上给罗夫人上妆的经过仔细回想了一遍。

　　胭脂粉膏都是自己专用的，手法上面也不会有问题。罗夫人脸上这疹子，正赶在今天这日子，只怕出得蹊跷。

　　西君喝完一杯茶，才道：“走，去看看。”

　　这位罗夫人是南华城守备副指挥使的正室夫人，夫君刚提为副指挥使半年。她以前老是在开阁日来白梳头，买东西也挑挑拣拣，这半年来倒出手阔绰了许多，看来她夫君这官做得极好。

　　今日一早她便来找西君梳妆，说今天有个重要的宴席要去，本来想叫西君到府里给她梳妆，偏生今日西君轮值开阁日，她只好亲自前来了。

　　早上西君给她做了一套新的妆发，她十分满意，高高兴兴地指挥丫鬟婆子买了一大堆东西才走。这才半日不到，怎么就出事了？

　　罗夫人在二楼有个常去的包厢，常叫西君在此为她打理。此时她却倚在大堂侧边一张贵妃椅上，任由旁边围了一大堆人，用绢子捂着脸，一边哭一边闹：“我好好的一张脸被糟蹋成这样，你们赔得起吗？我要叫我家将军拆了你们这御容阁！”

　　竹砂愤愤道：“她说自己头晕站不住，非要叫搬个椅子来大堂。这不是撒泼闹事吗，亏她还是个高门大户的正室奶奶。”说完冷笑道：“要拆了御容阁，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西君面上带起一贯温和的笑容走上前。人群见她过来纷纷让开，这中间有不少人正等着看好戏，西君心中有数，也不理会那些戏谑带讥的眼神，径直走上前，俯下身朝罗夫人关切道：“夫人，别着急，让我来给你看看。”

　　罗夫人听见西君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气急败坏道：“你看看，你把我的脸弄成什么样了！”

　　西君手腕被她抓得生疼，奈何老板说了“在御容阁，客人就是饭碗”，她口中只得和软道：“夫人，你让我看看，我才知道怎么帮你恢复。”

　　听到“恢复”二字，罗夫人这才抽抽泣泣地拉开一半绢子，围观的有人顿时“哎呀”一声，只见一张圆饼脸上红得快要熟透了，双颊、下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丘疹，更夸张的是，她鼻尖上还端端正正顶了一个红色脓包，和御容阁后厨那只红鼻子哈喇狗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夫人看到大家的反应，更加大哭大闹起来。今日本来开阁日人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罗夫人再撒泼闹起来，看御容阁今日如何收场。

　　西君俯下身在罗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罗夫人刚开始一脸要发作的神情，却又缓下来，摇了摇头。然后西君又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随后竟自己坐起来，由西君扶着走了。

　　等着看热闹的人群简直大失所望。

　　罗夫人跟着西君来到三楼一间美轮美奂的包厢，西君亲自扶了她在桌前坐下，罗夫人悄悄将包厢打量了一番，也不接竹砂递过来的茶，抬着下巴看西君：“你说能给我立马恢复，我还能出席今日天威将军府上的午宴？”

　　西君笑着点点头。

　　她做这行久了，自己也读过一点药理书籍，仔细看了罗夫人脸上的情形。早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转眼就成了这样。除了脸部，身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出疹子。在短时间内、只在特定的地方出现了问题，那么多半是以外在刺激，针对性地用在了这个地方。

　　这是被人动了手脚。

　　这罗夫人答应跟她上楼来，她的心便放下一大半，这证明今日之事不是罗夫人自己有意为之，只要罗夫人这边可以沟通配合，这事就去了一大难处。

　　今天日子有两个特殊之处，一个是开阁日，一个是天威将军的午宴日。挑在这个时候下手，要么是针对罗夫人，让她出丑去不成午宴；要么是针对御容阁，让御容阁在开阁日闹出事；要么是针对西君，她本就是年纪不足，破格升了一等，自然有人不服。

　　无论如何，先息事宁人，所以西君以保证帮她恢复、保证她今天可以风光出席午宴、保证帮她找到原因这三大条件，将她请了上来，暂时将罗夫人的这场撒泼给按住。

　　再不按住，御容阁的大管事就要扣她银子了……

　　西君道：“夫人，您喝口茶听我说，看是不是这个理。您想想，若是我使的坏，我还能不跑？专在这等着您来找我问罪？我这不是一没跑二没溜。再者说，我坏了您一张脸，我能得到什么？您出去一说，我的牌子便砸了，御容阁的牌子也砸了，我图什么呀。”

　　罗夫人道：“谁知道你那些膏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您绝对放心，我这些都是上好的珍珠粉配药材制作的嫩肤膏，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每天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检查好吗？”

　　罗夫人想了想道：“那你说我这怎么弄的，今日我在家只用清水净了面便来了你这里，除了你，没人动过我的脸。”

　　“夫人，您看我们这样行不行，眼下首要的，是我用温和的药物先给您敷脸，红肿略缓之后，我给您做个合适的妆面，保证您风风光光地今晚出席宴会。然后这几日我每日到府上为您调理，为您彻底恢复往日的雪肤花容，同时仔细查找原因，将今日之事彻底弄个明白。”西君诚恳道。

　　罗夫人在西洋镜里照了照自己的脸，感觉自己都看不下去，才道：“也罢，今日我家将军第一次带我去天威将军府上，可不能丢人。就照你说的办吧。”顿了顿又道：“你说送我一年的妆发不收银子，可是当真。”

　　西君道：“您放心，我自然是说话作数的，还指望着做好了您帮我多介绍贵客。今日还给您梳一个我最新想出来的‘朝晖髻’，那我先准备准备。”

　　罗夫人这才满意，半躺在贵妃椅上，喝了口茶。

　　修长的手指轻拢慢捻抹复挑，轻柔小心地为罗夫人脸上拍开药膏，西君手上指法快速繁复而流畅轻柔，让人十分放松舒适。

　　罗夫人此时脸上舒服，心里其实也是十分舒服的。这个小姑娘名唤西君，是御容阁最近的后起之秀，不仅特别会梳头上妆，而且心思灵巧，每每有新颖之作广受好评。最近在南华城高门贵女中流行的好几款发式妆容新样式，都是出自这个小姑娘之手。

　　她这‘朝晖髻’在今日宴会一露面，肯定大大出风头。今日她虽说受了点罪，但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可以风光出席午宴，还得了御容阁一等娘子一年的免费□□，可是意外之喜。

　　当西君为她做完妆发，又提出因为不敢太刺激脸上，所以妆面比较轻薄，时间久了难免妆面有损，为了保证罗夫人今天一晚上的完美形象，西君便自愿无偿为她服务一晚，随时为她补妆护理的时候，她简直是觉得今天这疹子出得太好了。

　　要知道，御容阁一等娘子一天的随侍金可是相当不菲。

　　这么又哄又做又送的下来，西君见罗夫人终于暂时满意了，便跟阁中大管事说了情况，然后回房间准备出门的一应用具。

　　“姐，罗夫人打发我跟你说一声，让你穿周全一点，天威将军府上不比其他地方。你既是她带去的，万不能掉了她的面子。”竹砂进来，气鼓鼓地道。

　　“你又耍小孩子脾气。”西君知她为自己抱不平，看她包子脸气鼓鼓的模样觉得好笑。

　　“这罗夫人堂堂一个守备夫人，竟然如此无赖，如此讹人。”

　　西君无所谓地笑笑：“就当给自己练手了，谁叫我今日撞上了，自认倒霉罢。”

　　换上一套长裙，略作打扮，西君到贵客间见罗夫人。

　　一人高的西洋镜映出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姿，浅绿长裙自腰间开出一个美好修长的弧度，腰背挺直，娉婷而立。罗夫人看得眼前一亮：“你这小姑娘，平时光顾着给我们打扮，自己也不好好收拾收拾，这么一装扮，可将多少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比下去了。”

　　西君笑道：“您可别打趣我了，小姐们金尊玉贵，哪是我这乡下丫头哪里比得上的，不过是想着不能拖累夫人颜面。”

　　自北边皇族十多年前被北朔攻灭后，南边仗着怒江天险，打退了北朔两次南下，便奉着北边皇庭的旗帜，自称南朝。说是南朝，但并无朝廷，经过多年混战并吞，几股大势力各自割据一方。天威将军便是河东一带势力最大的一方，这南华城便是他势力的中心地带。

　　西君作为一介小民，在天威将军的势力范围内生活了三年，今日终于要去拜拜码头了。根据罗夫人在马车里跟她八卦和暗示的内容来看，今天这场午宴，乃是由天威将军夫人发起的相看大会，目的是为了给天威将军高将军的大儿子高易相看一位名门淑女作正室夫人。罗夫人虽然没有适龄女儿，但这是她第一次有资格登天威将军府门，也是第一次真正进入南华城贵妇人圈子，因而今日这场宴会对她十分重要。

　　西君很上道的表示，此刻罗夫人头上顶的这个发型绝对没有其他人梳过，乃是她最新的首创。
　　罗夫人听了当即大喜，又给西君讲了一通高将军家的后宅八卦。

　　和南方一般宅院的精致秀美不同，天威将军的府邸十分宏伟，据说本是前朝一位王爷因为喜好北方建筑的恢弘大气，专门仿造前朝皇城的风格建造的。高匡自封了天威将军后，便入住了这府邸。

　　西君下了马车，只见两尊巨大的金狮张牙舞爪地镇守在将军府门两侧，一个绫罗环佩的美妇人迎上来笑道：“罗夫人您可来了，快请。”

　　罗夫人赶忙道：“哪里当得起二太太还亲自出来接了。”

　　高匡母亲尚在，高家还未分家，这位美妇人正是高匡二弟媳妇林氏，她显然是个长袖善舞的，目光在罗夫人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夫人今日好气色，这发髻也十分特别。”说着看了看罗夫人身边的西君，更是笑完了眼，赞道：“好标致的姑娘，我记得夫人家里小姐年龄尚小，这位可是表亲侄女儿？今日里来的小姐们多，正好可以一起认识认识。”

　　罗夫人笑道：“哪里，这不过是御容阁给我派的一位妆发娘子，今日这发髻便是她给我梳的。”

　　西君敛衽施了一礼：“御容阁一等妆发娘子西君，见过二夫人。”

　　这明晃晃的大金主摆在眼前，抓紧时间联络客户关系啊。

　　林氏心中好笑，罗夫人今日早上大闹御容阁的事她早已知道，难怪这么快就收拾好来赴宴了，原来是讹了个一等娘子专门服侍她，夫君升了副指挥使，却还是这样登不了台面。林氏面上一派和善地朝西君点了点头，吩咐管事妈妈将罗夫人等带入府中。

　　将军府中地势极阔，山石布置却是中规中矩，不见什么高明之处，比西君去过的几个府邸差远了。好在天气清爽，闻着随处的桂花飘香，倒也宜人。走了半日才到一处花园，园中已有不少女眷，罗夫人热络地上前攀谈。

　　西君见一时半会没她什么事，和罗夫人的婆子打了个招呼，便走到侧边，叫住一个丫鬟：“这位姐姐，劳烦指点净手之处。”

　　谁知这丫鬟带路带到一半，旁边跳出来一个婆子，瞅了两眼西君的衣饰，便朝那丫鬟骂道：“你这臭丫头，又找借口偷懒，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不由分说将丫鬟给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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