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彩云

　　在朝阳的北山坡上，有几行常青柏。常青柏的后面竖着三块墓碑，墓碑后面是三座坟。
　　坟上的草，已经枯萎了，新芽儿还没有长上来。几株落了叶的高草桔杆儿，在寒风中不停地摇曳着、摇曳着，发出如哭如泣的呜呜声。
　　二连长，庄重地站到了队伍和墓碑之间，整了整打了不少补丁、褪的泛了白的绿军装，声音沙哑，却很洪亮：
　　“同志们！战友们!
　　这座坟是位年仅十六岁的小战士的。坟里只埋着他的一只鞋。他是在东北抗日战场上牺牲的。当时阵地上只剩下九个人了，人人身上都带着伤，淌着血······
　　但，只要有人在，就有阵地在！他们视死如归，带着伤坚守阵地，勇猛战斗。日本子在坦克的掩护下反扑十分凶猛，阵地上异常惨烈······
　　此时，只有小战士和副连长的伤势轻点儿，还能勉强地跑动······日本鬼子的坦克冲上来了，小战士跟随着副连长一人抱起一个炸药包，一人扑向了一辆日军的坦克······随着两声巨响，他们与日军的坦克同归于尽了······后来，后来战友们在战场上只找到了他的一只鞋。
　　这座坟，是位年轻女战士的。她负伤掉队后，不幸落入了地主武装的魔掌，吃尽了酷刑，受尽了折磨，最后被活活残害死了。她是哪个部队，她的家是哪里，她的名字叫什么，至今没人知道······
　　这座坟，是位英雄连长的。他只有二十三岁。坟里只有他的一张照片。他和他全连的一百多位勇士全部壮烈牺牲在抗美援朝著名的上甘岭战役······遗体留在了异国他乡。
　　一连三排的战友们！
　　英雄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英雄的英名将与山河同在，与日月齐辉！
　　我们现在缅怀英雄，就是要大家化悲痛为力量，不怕苦，不怕累，甚至流血牺牲也算不了什么！人生在世，就是要有所作为！我们要拿出百倍的干劲，坚决按时保质保量完成总指挥部下达给咱们的光荣任务！让大山围子里干涸的土地从此浇上幸福水！我现在命令：一连三排马上到侧面的老鹰嘴采石场，往山下的大渡槽工地运石头！不得有误！出发！”
　　“是！保证完成任务！”三排长和二十九位战友齐声应道。
　　在老鹰嘴采石头，是因为这里的石质好，可以为大渡槽保证质量。但运石头就麻烦了。老鹰嘴山高坡陡，运石头不能用车推、车拉，只能靠肩扛。
　　由于事先，总指挥部没有明确具体的通知，到了采石场，战友们才猛然想起没有准备搬石头用的垫肩和手套。其实，总指挥部就是下了具体的通知，大山围子里的这些青年，多数的家里也没有垫肩和手套。
　　众人踯躅之时，只见排长把上身外衣脱下来，简单一叠，搭到肩上扛起石头就走。战友们立即学着排长的样子做起来，几位上身没有内衣的男战友索性光起了脊背。
　　江深的上身多亏还衬了件前后补丁摞补丁的白背心。几位女战友大概是内衣穿的太露或太破，羞于面子没有脱。只有柳玉丽像男战友一样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做垫肩。她的内衣上还套有一件做工精巧的白“的确凉”小衬褂儿，看上去丰姿绰约魅力无限，根本不像是来采石场扛石头的，倒像是慰问团里的女明星。
　　古语云：“玩石如玩虎”。江深几个月前就领教过了，不过那是往拖拉机上装，拉到工地上再往下卸，不用人出上肩头扛，轻松得多。这样的活儿，以前江深也看到过，但却一直没有亲身体验过。那是一二级的师姐师哥们搬石头建“县十四中学”的时候，还在初中读书的江深星期天去山里干活路过时看到的。看就是看，觉不出其中的辛苦，反而羡慕成群的男男女女—有的把石头扛在肩上，有的抱在怀里，有说有笑怪热闹的。
　　柳玉丽长这么大，从来还没看到过人扛着石头从这么陡的山坡上往下走。这样陡的坡，之前，她徒手也不曾走过。但是，她现在不但要走，而且还要扛着石头走。这实在是难为了她。
　　柳玉丽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战山河突击队的生活了，没想到又钻出了个扛石头的活儿。扛了大半天，她就几乎坚持不住了。
　　可是，这里没人叫苦，也没有人怕苦，来是自愿报名来的，去也不会有人挽留，但“逃”兵的帽子就会戴上，那是十分丢人和羞耻的！更何况柳玉丽是个下乡挂职的青年干部。那不是一个有志气的中华儿女的选择。她柳玉丽决不会做逃兵。她的为人，她的性格都不会答应。何况，还有她深爱着的江深。她不能退缩，只有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江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已顾不得再去躲避众人的眼神了。他一路护着柳玉丽：下坡，他在柳玉丽身前挡着柳玉丽，以防柳玉丽摔倒滚下山去。上坡，他在柳玉丽身后，不时推把柳玉丽的后背，给柳玉丽一点外力的支撑，以减少柳玉丽的体力消耗。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江深所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他都尽力做到了。他给了柳玉丽极大的精神鼓励和力量支撑。
　　此时柳玉丽也顾不得去想“人心叵测,人言可畏了”。眼前的情势迫使她需要江深的呵护和帮助。她心里暖乎乎的，并且充满着战胜困难的力量和勇气。此时此刻的坚持，她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江深。
　　柳玉丽的手掌和手背，已有好几处被石头划伤了，渗出了血。她精巧的小白褂也斑斑点点的挂了不少“彩”。
　　尽管柳玉丽牙关紧咬嘴唇紧闭，一脸的刚毅，不想让江深看出破绽，但这是无济于事的。
　　江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也无法克制住内心的疼怜。他终于旁若无人地放下肩头上的石头，也劝柳玉丽放了下来。他问柳玉丽要来花手帕撕成了条条，帮柳玉丽包扎手上的伤。可是，没扛几趟，花手帕条条就磨成了一片片的小红块块掉落在崎岖的山道上……后来江深急眼了，索性把身上的白背心当成了白纱布，从下往上一次次一圈圈地撕了下来，一遍遍地为柳玉丽包扎手上的伤，白背心已经少去了大半截儿······
　　超负荷的劳动，战友们的体力消耗极大，嗓子里干的冒烟似的难受，伙房人手少不能送水来，排长只好带领众人跑到山溪边趴下身去喝个痛快，跑回来再扛。
　　休息号响了。
　　江深放下肩上的石头，然后转回身去帮柳玉丽。柳玉丽疲惫不堪，放下石头就一屁股坐在了山坡上。江深坐到柳玉丽的身旁，看眼柳玉丽憔悴的脸色，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这时，沿着山道两旁的树上和工地竖起的高杆子上挂着的一个个高音喇叭及时送来了鼓舞斗志的精神食粮—舞剧《红色娘子军》电影插曲：
　　“向前进
　　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
　　妇女的怨仇深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
　　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
　　江深感到浑身疲乏，刚想倒下去闭上双眼听着歌曲休息，柳玉丽却突然跪到了他的身旁，抬手掀开他捂在左肩上当垫肩的蓝粗布褂子，惊呼道：“江深，你的肩膀磨碎啦！血红血红的！这可咋办啊？疼得厉害吗？”
　　“咳，就是女儿家。男子汉磨碎皮，流点血，还用大惊小怪的，人家英雄死都不怕呢！”江深鼓着勇气装豪迈。谁知，他这一说，并没能解决问题，倒使柳玉丽落下泪来了。
　　“咳—”江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好柳玉丽了，只好直直地望着柳玉丽发呆。
　　“江深，我肩上的外衣厚，身上穿的内衣也多，抗擦也抗磨。往后，咱俩就把外衣换过来垫吧。”柳玉丽说着，不等江深回话，就抬手把自己左肩上垫着的外衣拖了下来。她这一拖，露出了左肩上殷红的血渍。
　　“看，你的肩膀磨得更厉害！你还为我这点破皮伤掉泪呢！”江深说着腾地坐了起来，望着柳玉丽暗红的肩头，鼻子不由得一阵酸。他一把扯过柳玉丽手中的外衣，不容分说，小心翼翼地铺回到了柳玉丽的肩上。
　　劳动号吹响了。
　　江深帮着柳玉丽把石头扛上肩，然后扛起自己的那块，叫上柳玉丽，踏着黄土飞扬的陡坡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向工地走去……
　　好在总指挥部下令一天三顿饭都必须在工地上吃。这省了一来二去不少的路程。节省下来的时间就地休息，这样减少了人们的体力消耗，也缓解了一下人们的疲劳。
　　晚饭后，听说市里的领导要亲自来工地视察，总指挥部下令要挑灯来个夜间大会战。
　　于是，疲惫不堪的人们，休息了片刻就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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