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寒

　　我拍了拍水月的手，停了下来，将铜镜捡起来仔细端详。
　　镜中浮现出一张女子的脸，这大概就是苏镜昔的脸，也是我现在正在用着的一张脸。只见镜中女子未施粉黛，眉眼平平，比不得我原本的那双桃花眼，口鼻也平平，只能看出有稍微的温和，哪怕我现在已经被怒气涨红了脸。
　　虽然但是，重生之后顶着这么一张脸，总觉得有些亏了。
　　亏大了。
　　我年少在北疆时，因为父兄的纵容，也是霸道出了名儿的，就算这样也有不少因为我的脸要把我娶回家的人。
　　可是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唉，就这样，就这样还想送进宫中去做未来的皇后，就这样段亦寒还一见钟情，果然外面的狗尾巴草也比自家的牡丹花香。
　　呸！
　　我心中暗骂，一边将铜镜擦了擦，就在擦过去的时候感受到一丝异样。
　　镜中还是我的脸，可是眼神不一样。
　　我只是愤怒，刚刚被水月拦下了，又因为这面铜镜，这些怒火已经消了大半，可是刚才镜中浮现出的人脸拥有的眼神却无比狠厉。
　　那是恨，滔天的恨。
　　我大着胆子又擦了一遍，再出现的又是我现在的脸。我将镜子递给水月：“你看看这镜中的是什么？”
　　水月疑惑地接过，反反复复看了看，道：“是我啊。”
　　我又拿过来仔细擦了几下，都没再有什么异样。或许是刚才我气昏了头，或者是真的做了那样的表情。
　　只是不太妙，水月这下真觉得我疯魔了，吵着闹着去找绳子，扬言一定要将我捆起来。
　　我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好生劝着：“刚才是我不对，但是你要捆着我被父亲看到的话岂不是要怪罪？好水月，求你把房间收拾起来，我实在困得很。”
　　说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闹过这么几遭，当真是无比困乏，水月哼哼唧唧了半天，还是讲我扶上了床。
　　我问道：“小琴走了多久了？”
　　“三天了。”
　　“苏府和段府距离这么远吗？”
　　“倒也不是，”水月替我掖好被角，顿了顿才继续说，“小姐当真不记得了，新婚前两天，老爷请旨带着表少爷去了郴州。”
　　“请旨？我可是他女儿啊。”
　　水月低着头，轻叹了一声：“这桩婚事，原本老爷就是不同意的。”
　　我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苏镜昔啊苏镜昔，你作为相府嫡女，苏相给你铺的黄金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段亦寒这条泥泞小路，深情空付不说，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
　　一边感慨着，一边担心小琴那边到底会不会请来援兵，竟然就这么想着睡过去了。
　　折腾了两天，一夜无梦。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大天亮，睁开眼时正对上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哟，这强度得是半晌了吧。
　　依稀记得都城这边对公公婆婆是得请早安的。我倒不是多想尊敬他们，但是按照礼仪来总能少一些麻烦。我一个机灵跳了起来，试了半天愣是没把这繁杂的发髻整理好，可是我喊了三声水月也没见她进来。
　　这丫头，不叫我早起就算了，可别比我还懒啊。
　　我所幸松了头发，想着反正一会儿水月都会帮着我弄完，便只穿了一件中衣，赤着脚打开了房门。
　　这一开可了不得了，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七八个人，原本我这小院子就小，现在更是没有立足的地儿了，要是有，也被这冲天的脂粉味儿填满了。
　　这被人簇拥的样子，这熟悉的味道，这一刀一刀刮在我身上的目光，不是段亦寒的老娘还有谁。
　　看来我不想找麻烦，麻烦自己登门拜访来了。
　　我懒得与她应付，也不知都城的礼仪，自顾自转了一圈，找到了跪在角落里两面脸颊红肿的水月。
　　“水月，”我冲过去，拽着她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脸怎么回事儿？快起来，地上多凉。”
　　我的行为叫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为我提了一口气，小丫头的脸低得更深，我转身，笑对着坐在正中央的老妇人。
　　“敢问老夫人，我这丫鬟犯了什么罪？”
　　老夫人并未说话，她身边那位年龄略大的嬷嬷倒是站了出来，礼也未行，直冲着我道：“回夫人的话，这个贱婢不懂规矩，适才老夫人受累，帮您教训了她一下。”
　　看着她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左右开弓给她来了两个大巴掌。这嬷嬷似乎是没吃过这种苦，眼睛直溜溜瞪着我，老夫人咬着牙喝道：“放肆！”
　　我行了一个礼，苏婉音的音容在我眼前浮现，我学着她的样子，作出了一副应该是十分做作的样子笑道：“回老夫人的话，镜昔刚来将军府，不懂得将军府的规矩，但是道听途说一些，觉得府中应该是最知礼的。这贱婢见到将军夫人不行礼便罢了，镜昔人小言轻，没什么的。只是明明问老夫人的话，她竟然敢贸然接话，这不是藐视您嘛！老夫人心善，不舍得教自己的奴婢，那镜昔就受受累，帮您教训她一下。”
　　我越说头越低，终于能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余光正看到水月，小丫头头低得比我还要低，嘴唇紧紧抿着。
　　憋笑大概真的很辛苦吧。
　　老夫人却笑不出来了，她怒道：“我的丫鬟何时轮到你来管！”
　　我也硬气道：“那我的丫鬟，又何时需要您来管了？”
　　“我将军府的丫鬟，老夫人何时管不得了！”旁边的嬷嬷捂着脸道。
　　我闻言怒瞪她一眼，老妇人收回目光，缩了缩脖子。
　　我冷笑道：“这丫头，是我从丞相府里带出来的，自小生在丞相府，长在丞相府，我父亲母亲不忍打骂她，兄长对她彬彬有礼，就算是苏婉音今天来了也不敢为难她，怎么到了您将军府这儿就成了该教训的丫鬟了？再者说，她哪里是将军府的丫鬟了？我问你，她来了将军府三天，吃过你们这儿一粒米吗？你们给过她一滴水吗？怎么就成了将军府的丫鬟了？”
　　“昔儿此言何意？”
　　门外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这声音仿佛将我带回佛堂中的那个梦境。我心中一喜，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走进来三位男子，走在最前面的一位中年光景，身着官服，气宇轩昂，背手而立。身后是一位白袍青年，银亮的面具泛着冷光，身形颀长更是气质不凡。段亦寒也在旁边，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好吃的！
　　他们进得门来，院中奴仆纷纷跪拜，段老夫人也起身行礼。
　　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苏镜昔的记忆里，父亲和表兄沈墨的人影是最清晰的。
　　虽说曾经发生的事情已经忘记，但是可能是苏镜昔身体的本能使然，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泣不成声。
　　“傻孩子，”老丞相走上前来，用衣袖为我擦去眼泪，“为父来晚了。”
　　沈墨早就进了屋去，将我的鞋子提了出来，胳膊上还搭着我的外衣，一一帮我穿戴好后冷哼道：“下次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给我穿好衣服，再这样信不信打断你的腿。”
　　这沈墨看着知礼，竟是和我一般货色？
　　可他对水月却是温柔至极，亲手将她扶起来，两人又贴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苏相也拉着我的手问了几句，我便将知道的所有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
　　我从来都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更何况这次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不需要添油加醋也不需要故作矫情，就已经让苏相气得涨红了脸。
　　他回过头去，段老夫人及其奴婢们还没有礼毕，正跪伏在地上，段亦寒亦是垂着手低着头，见他这模样，显然是已经被训过一顿了。
　　“苏兴在郴州找到我时，我还不信。”苏丞相开口中气十足，震慑得跪在地上的人抖了一下。“如今看来，却是我信错了人。”
　　苏相突然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段亦寒一见，急忙跪在我的面前，抬脸时已经有两颗泪珠挂了上去，他说：“镜昔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这次是我不对，我愿用往后余生来弥补今日之过错，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记起他寄给我的信上那斑驳的泪痕，他给我写信时，心中可也有这样求我？
　　这样看来，他的恳求显得太过廉价。
　　我心中冷哼，上天既然给了我重新生活的机会，我为什么还要围着你段亦寒转。
　　我心中想着十分恶毒和狠厉的话，想要一股脑儿替自己和苏镜昔报个仇，可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三个字。
　　“我不走。”
　　什么情况？我明明想走啊！
　　我急忙要改口，可是脱口而出的又是三个字：
　　“你放心。”
　　放心个鬼哦！
　　段亦寒显然十分激动，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松口留下，不顾身边长辈都在一把抱住了我，笑道：“好镜昔，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呸！
　　我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却不敢说出来了。现在怕是我对苏镜昔的身体还不熟悉，会导致这具身体还有一些本能是我控制不了的，就像刚才见到父兄时哭得稀里哗啦一样。
　　可是对段亦寒为什么是这个反应，苏镜昔不应该对他恨之入骨吗？
　　难不成……真是我无法想象的一往情深？
　　苏相松了手，问道：“你确定吗？”
　　我看了看段亦寒，又看看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沈墨在旁边抱着手臂，他的个子太高，看我时便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叫人心中很不舒服。
　　苏相和沈墨看起来十分尊重苏镜昔的选择，就算现在觉得我有些没有骨气，二人对视一眼，便松了口，只是沈墨投来的目光也太过于冷冽了些。
　　什么仇什么怨嘛。
　　苏丞相道：“昔儿便留在这里吧，我会再送来两个丫头陪你。明日小琴便可以回来，老夫便冒昧跟段老夫人求一个通行令，叫那丫头可随意出入，想必老夫人也不会不答应吧。”
　　这就相当于给我留了保障，亦是在监视段府的行动，老夫人自然不乐意，但是苦于理亏，又跪在地上，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
　　苏丞相面上的表情这才和缓一些，松了口叫众人起来了，又半威胁半嘱咐地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带着沈墨离开了。段老夫人也灰溜溜地回去。我吩咐水月去忙，整个清居院只剩下了我和段亦寒。
　　他的手里提着食盒，可我并不想让他进去坐坐。
　　正想着主意呢，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摸了摸鼻子，径直走过去要抢食盒，可是他手速太快，食盒没抢到反而被他反手揽进了怀里。
　　他笑道：“你要干嘛？”
　　“我饿，”我没好气地说着，眼睛紧紧盯着食盒，“我要吃。”
　　说着肚子又叫了起来。
　　他笑得更欢了，想起刚才跪在地上求我的样子，真是够没脸没皮的。我在心中暗骂，他自然听不到，大概只觉得我现在这副样子可爱得紧吧。
　　我气得狠狠踩在他的脚上，他轻呼一声，道：“就是给你吃的，不用抢，走，我们进屋去。”
　　我没说让他进屋去吧，那他现在这是拉着我去哪儿？
　　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进得屋来，将食盒一一打开，大多是一些做得十分精致的点心，还有一碗米饭和两个菜。
　　“都是你喜欢的。”
　　我盯着桌子上这红彤彤的辣椒和五彩斑斓的小点心，也顾不上挑三拣四，可是只吃了两三口便吃不下了。
　　苏镜昔怎么好这口？
　　好好的小点心为什么要用糯米做？
　　我有些忍不了，只吃到不饿便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
　　段亦寒捂住胸口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的好夫人，吃饱了便要赶走送饭的人。”
　　我冷哼道：“爱要不要。”
　　他笑：“怎么会不要，我说过要一辈子守护你啊。”
　　他说着就伸手要来抱我，我下意识向后一躲，这一躲让他的双手定在了空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