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花三两枝

　　“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小厮推开门扉，露出院内青葱竹林。
　　秦秋秋迈步进院，想起什么，回头对身后的冬晴道，“听完一曲我就出来。”
　　冬晴张嘴欲言，后想起自家姑娘从未听进去任何劝，便作罢，“奴婢在前边清风楼里等着。”
　　身后木门掩上，小厮将秦秋秋引入那院中竹林。
　　掀开微凉竹叶，秦秋秋便见到竹林环抱中，铺有精致地席，席上摆着三张案几，其中一案几前，有白衣男子背对她席地而坐。有琴声缈缈，自他指尖飘出。
　　“扶风公子？”她问。
　　那白衣男子并未回头，只将指尖按下，琴弦余音颤动。“姑娘何不坐下说话？”
　　毕竟第一次逛勾栏，还是重金砸下清风楼最富盛名的扶风公子，她也不知规矩礼仪。
　　她掀开衣摆，在对面案几坐下。
　　今日她来此听曲，主要是因为好奇。
　　好奇迟飞琼这段日子频繁来此处，到底是为的什么？
　　然后她就明白了。
　　此白衣男子实在过于貌美。
　　他细长凤目自带三分笑意，唇如涂丹，微微笑起便像山中妖狐在诱人亲近。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眉目间气韵平和，又偏有种温润如玉的错觉。也不知靡丽与温和怎么在他脸上融合得这样恰当，就如堕天的妖仙。
　　朱唇轻启，他吐出几字，“姑娘在看什么？”
　　他嗓音轻柔，飘入看呆的秦秋秋耳里却如惊雷。
　　她不由坐直背，“我觉得扶风这名字不太适合公子。”
　　“姑娘何出此言？”
　　“我觉得牡丹公子更适合。”
　　艳色可压牡丹。
　　似被她的实诚打动，他轻笑，“敢问姑娘芳名？”
　　秦秋秋犹豫片刻，只答。“我姓秦。”
　　“不知秦姑娘喜好什么曲子？”
　　“弹靖王爱听的吧。”
　　扶风公子有些疑惑，但也未开口问，指下拨动，便弹奏起来。
　　旁边的小厮上完香茶便退下了。
　　竹林中静得只余琴声缭绕。

　　很快，这宁静被叩门声打破。
　　有人进入竹林。
　　秦秋秋想起她旁边也有个案几，想必还有人要来。
　　但当那人走出疏疏密密的竹叶遮挡时，她愣了片刻。

　　来人浓紫衣袍，俊逸非凡，可惜表情常年霜冻，让人不敢多看。
　　这不就是迟飞琼么，她还特意挑了时辰，避免撞上他。怎么，今天这么早下朝的么？
　　他看她一眼，径直在她旁边的案几坐下。
　　秦秋秋自如微笑，心里却觉不妙。
　　果然两曲停歇，他就将她拉起来。
　　“扶风，今日就到这了，改日再来拜访。”
　　扶风公子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见他突然将她拉起，表情也未波动，只微笑称好。

　　两人走出清风楼，遇上等待秦秋秋的冬晴。两人同时出现，把冬晴吓了一跳，她神色复杂地跟着二人回了府。
　　“你最好解释一下。”
　　迟飞琼坐于檀木椅上，情绪罕有的起了波动。
　　“解释什么？就兴你听曲，不兴我听吗？”她在他身旁坐下，从盘里拿只苹果，咔嚓咬下一块。
　　她理所应当的模样，似乎奇怪的是他。
　　“你是靖王妃。”他凝视她。“是本王的王妃。”
　　这句话总算让她微笑起来，她搁下苹果，“我只是好奇，王爷天天跑去扶风公子那干什么。”
　　“你也说我是靖王妃，可你看他可比看我勤快多了。”她抹一把嘴，缓步到他面前，俯视他俊朗却冷然的面庞。
　　迟飞琼眉头皱得更深，“你干什么？”
　　她低头，在他微凉的唇上轻沾，一触及离。
　　动作之快，他霎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的冷淡面具终于渐渐龟裂,掌中桌角似乎也要被握碎。“秦秋秋，你好大的胆子。”

　　不得不承认，她喜欢看他面具在她眼前碎裂的模样。
　　“本王是不是太久没有收拾你了？”迟飞琼站起身，逼近她。
　　他身上熟悉的甘松香也萦绕在她鼻尖。让她眯了眼。
　　她挨得更近，仰头勾住他脖子，吐息尽数拂在他露出白皙颈脖上。“那王爷想怎么收拾我呢？”
　　随后，迟飞琼关上房门，秦秋秋欲逃，却被他制住，翻身横抱在腿上。
　　她挣扎无果，便嗤笑，“王爷的闺阁情趣真是特别。”
　　话语听来似乎无惧，但迟飞琼的巴掌真落在她屁股上时，她喊得也确实很大声。
　　“我错了还不行吗！”
　　“冬晴快进来救我！”
　　“嗷！迟飞琼，你真不是人！”
　　迟飞琼本面色不愉，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渐渐露出些笑意，“看你悍不畏死的模样，还真以为是个女中豪杰。就这两下屁股就受不了？”
　　秦秋秋不满，啃他大腿。他也未动，只是下手的劲更大了。
　　她忍不住嗷一声撒开嘴。
　　他又“啪啪”连拍数下，“还敢么？”
　　她眼里含着热泪，只道，“不敢了。”
　　“这两日你在府里好好反省。”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像她爹，语气也像。
　　他走后，秦秋秋捂着屁股，小心翼翼坐到有软垫的椅子上。
　　她姻缘不太顺遂。上辈子没个男朋友，这世与迟飞琼青梅竹马长大，成婚了，却还是未发展感情线。
　　嫁给迟飞琼，她不像找了个相公，更像找了爹，还是个管天管地的爹。
　　艰难起身，她揽镜自照，自己这皮相也是个端庄富丽美人啊。怎么迟飞琼的眼睛好好的就瘸了呢？天天在她面前和高僧似得，稍一亲近都暴跳如雷，衬得她像个扰他修行的妖女。
　　她又想起今日见到的扶风公子。难道是因为她不够美？比起扶风公子，她这相貌确实不太够看。

　　后几日她倒未再见迟飞琼。最近临近都城的安泽出了桩大案，身为大理寺卿，自然得投入十二分的精力。又加最近北边蛮族常扰边疆，皇帝陛下常拉他与几位大臣进宫商谈，他自然是忙的。

　　冷秋跳进她院里的时候，她正趴在石桌上看着新入的话本。旁边鸟笼中的百灵“啾啾”叫着，蹦来跳去。
　　这百灵，是前两年一位官员送给迟飞琼的。秦秋秋在府里呆着无趣，便把那鸟儿要过来。看会书，逗会鸟，也不算太无聊。
　　她抬着眼皮，看着来人，“你干什么来了？”
　　“你家王爷都要被别人拐走了，你还搁这无精打采呢？”冷秋拍拍自己身上的灰站起来，挑起好看的秀眉。
　　她终于来了精神，将书摔在桌上。“谁啊？”
　　“黎国公主。”
　　不但要防男人还要防女人，她怎么这么倒霉呢？
　　“那公主欲游元武山，皇帝陛下特让靖王与荣王作陪。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玩一趟？”
　　“那还不麻溜的！对了冬晴你也来。”
　　“我自然会一直跟着姑娘。”

　　三人翻墙跳出王府，招了马车直接去元武山下。

　　春日杏花开满山。
　　秦秋秋远远望着元武湖面，只瞧见湖中有座画舫，船板上的华服男女中，立了位异族打扮的女子。
　　“人家坐船的。”
　　“走，我们也坐船去。”冷秋拉着她就直奔湖边停驻的几叶小舟。
　　她们三人穿的衣物不似寻常人家，才到岸边就有几位撑船的上来攀谈。冷秋反而指着不远处悠哉躺在船上的一名老汉道，“就他了。”
　　一看就是隐士风范。
　　那老汉见她们走来，才不慌不忙坐起来，“姑娘要去哪？”
　　"跟着那艘船。"秦秋秋遥指湖上的那画舫。
　　那老汉望上一眼，伸个懒腰道，“得加钱。”
　　“凭什么？”冷秋比她脾气暴些，皱眉道。
　　“那是官家的船，我怎敢随意追随？若是因此惹得大人们不高兴，也合得在你们这多要些回报。”
　　“……行吧。”他说的还算有些道理。
　　三人上船，他撑篙离岸，便开始摇桨。
　　然而船行过半，那老汉突然道，“不知三位姑娘可会水？”
　　秦秋秋:？
　　冷秋:？？
　　冬晴：？？？
　　“我这船底前几日撞裂，忘记修了。现在好像破成大洞，灌水了。”
　　“这位老丈，你怎么不等船沉下去再问我们呢？”冷秋想破口大骂，还是忍下了。
　　远处的画舫慢悠悠地就要停靠对岸。而他们的船才到湖中心，现在真真是哪也去不得。
　　两人连带着秦秋秋带来的冬晴，都开始用船上的各种什物帮老汉撑船划水。
　　然而秦秋秋很快制止住冷秋。
　　冷秋不解，“我划的正开心呢。”
　　“您还是赶紧歇着吧，别倒着划了。”
　　然而在离岸有段距离时。船终不负众望，沉了。
　　冷秋让水没过了胸口才有些惊慌，“卧槽，凉了凉了，我不会游水。”
　　这些口头禅明明是她从秦秋秋这学来的，用的却比秦秋秋还频繁。
　　“你不是会武吗？”秦秋秋问。
　　“谁规定会武就一定要会游水啊。”
　　“说的有点道理。”秦秋秋又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冬晴。
　　冬晴道，“我会一些水，姑娘不用理会我，带着冷姑娘先离去吧。”
　　最后看那撑船老汉，他早已一蹬脚游老远了。
　　“你以为你跑的快，我们就没法找你算帐了么？！”冷秋喊。

　　沿湖某处，杏花之下，有白衣男子立于湖畔。
　　他身后跟着一位琴童，手抱琴匣，态度恭敬。“公子可要去？”
　　他微微笑，将手中信纸揉碎洒入湖。“当然要去。我也想瞧瞧公主大人给我带来了什么惊喜？”
　　这时却听湖面上有嘈杂人声。
　　他似未听闻，望了会远山后，转身便缓步离去。琴童自然跟上。
　　“那位白衣公子，帮我接个人。”身后湖岸有人游出水面，叫住他。
　　他本不欲理，却觉声音有些耳熟。转过身去，就听那人有些惊诧道。“牡……阿不，扶风公子。”
　　“秦姑娘。”
　　秦秋秋将冷秋抬到岸上，扶风公子却未伸手来接，只让琴童过来搭手。秦秋秋也来不及考虑太多，只留下一句。“我再去接个人。”
　　冬晴会游水，却游得不怎么样。秦秋秋将她护送回岸边。却听那湖里还有呼救，只见那老汉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扑腾出不少水花。
　　秦秋秋心想，特喵的会划船水性不至于这么差吧？而且被水淹了还能呼救？
　　待她游过去将他拖上岸，他道谢，“多谢姑娘，刚刚老夫在水里腿抽筋了。”
　　“……”
　　冷秋本想再指责两句，见那老汉也是浑身湿透，身体佝偻，便再没作声。
　　“救命之恩，他日再报。”说完他默默地看眼扶风公子。龇牙咧嘴，揉着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那老汉还尚有力气，冷秋却喝湖水喝了个饱，她半靠在琴童搀扶之下，看着他背影，抱怨。“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
　　冬晴全身也已湿透。春日的风还有些凉意，吹过她们主仆三人湿淋淋的衣裳，还能带起不少凉意。
　　“扶风公子，可否借你马车一用？”秦秋秋早已注意到不远处停放的马车。
　　“只要几位姑娘不嫌弃。”他微笑，态度温和。
　　为避嫌，扶风公子与那琴童都在车外坐着，三人在车内交流。冬晴话少，大部分时候只是看着冷秋与秦秋秋用眼神唇语交流。
　　冷秋:“这哪里来的美公子？”
　　秦秋秋用唇语:你声音小点。
　　冷秋会意，也用起了唇语: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秦秋秋:前两天在勾栏里。
　　冷秋震惊:哇，你家王爷不管吗？
　　秦秋秋:我和靖王一起在这位公子那听曲。
　　冷秋肃然起敬，伸出拇指:牛逼，牛逼。
　　秦秋秋谦虚:一般，一般。
　　她是绝不会告诉冷秋，她回去就被靖王一顿收拾的。

　　几人被扶风公子送到最近的客栈。此时恰好饭点。秦秋秋本欲请扶风公子吃饭，却被他婉拒。秦秋秋只好道，下次再登门拜谢。
　　秦秋秋用少许银两差客栈里的老板娘给她们买了几身衣裳。换上干爽的衣服，她们方才出门吃饭。
　　下了客栈楼，迎面撞上一位整着衣衫的男子。他抬眼看见她们三人，眼神停顿了片刻。
　　秦秋秋自然不会以为她们素面朝天的模样能让人惊艳。
　　“我们认识么？”秦秋秋不解。
　　“不认识。”他微笑让开道，让她先走。
　　错身而过，秦秋秋转头去看他背影，哪想那人也在回头，两人视线撞在一块。
　　……
　　默默对视片刻，两人皆移开视线。
　　今日遇上的好像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落水加吃饭这一折腾，等他们再去元武湖时，恰好见靖王与荣王一左一右，骑马伴着黎国公主沿湖散步，后面跟着好几位仆从。
　　靖王一贯冷脸，倒是荣王带着笑容款款而谈，似在给那公主介绍沿途的风景。
　　靖王不假辞色的模样让秦秋秋甚感宽心。她远远望几眼后，便和冷秋去元武山上赏杏花了。
　　要回府时，冷秋将自己尚书府里的马车喊来，要将她捎回靖王府。
　　才准备登车，就听旁边有清冷的声音道，“秦秋秋。”
　　秦秋秋转头，果然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迟飞琼，心内震惊，脸上却挂了笑容。“王爷怎么来了？”
　　冷秋很识趣，“靖王爷和秋秋先聊着，我先退下了。”说着上了自家马车，催促车夫，一溜烟就跑了。
　　秦秋秋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内心无语。她家王爷看着也不吃人吧，怎么从小冷秋看见他就跑？
　　“上来。”迟飞琼看着秦秋秋道。
　　“王爷，我都要怀疑你跟踪我了。”秦秋秋上车，在车中找个软垫，舒服地靠上去。冬晴并未进来，而是坐在马车外头。
　　“我确实派人跟踪了。”
　　“不至于吧，阿sir。我就随便逛逛。”
　　这么多年相处，迟飞琼早已习惯她莫名其妙的语言，只道，“国公将你托付于我……”说了一半，他觉失言。望她，见她没有反应，方才收回目光。
　　“我爹还说你和我要生个娃呢，你怎么不照办？”她褪下鞋袜，将脚搁在对面的软椅上。她脚掌雪白，指甲更是莹润，如上好的白玉雕。
　　他被她腿圈在马车一隅，这才皱眉，“把你脚收了。”
　　秦秋秋更过分，直接将脚塞入他怀，嘟囔道。“我累了，夫君帮我捏捏。”
　　“你腿不要了？”迟飞琼不吃她这套，做势要拍打她。
　　她缩回脚，颇不满意。“我脚都肿了啊。”
　　今日和冷秋在山上走了许久，不慎扭了脚踝。不过只有轻微肿胀，尚可忍受。
　　他这才朝她伸手道，“我看看。”
　　她笑眯眯，将脚踏入他宽大掌心。
　　他托住她脚掌，指腹在脚踝抚过，果然发现浮肿了些许。
　　秦秋秋让他摸得痒痒的，不由想抽脚，笑出声来。然而他的手却很稳，还牢牢握着她的脚掌。
　　他手掌温暖，在脚踝处揉了片刻后，问，“现在好点了么？”
　　秦秋秋舒服地半阖着眼，嘟囔。“还没有好。”
　　他又低头，继续轻揉。羽睫半遮冷淡的眸子，竟有些温柔的错觉。
　　“王爷，黎国公主漂亮吗？”秦秋秋问。
　　“你今日不是见过，还来问我？”
　　“原来王爷早就发现我了。”
　　“你知道自己站那看破石头上看了多久么？”他眼中有些细碎微光，又隐去。
　　行吧，是看了挺久。她两天都没见着他人影，多看两眼很正常吧。
　　“王爷可想娶那公主？”
　　听闻这个黎国公主很得黎国国君喜爱，此次她自愿前来和亲。他们周国的这位陛下至今也未立太子。膝下只有荣王与靖王两位皇子。黎国公主的选择，多少于皇储人选有些影响。
　　靖王没说话，手上的劲稍大，秦秋秋“哎哟”一声，赶紧将脚收回来。
　　“你天天和尚书府不成器的小姐厮混，琢磨这些事。不如多看看书，学学诗词歌赋。”
　　听听这是一个相公能说出来的话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爹。
　　“王爷还说让我把靖王府当成家，都是骗人的。我原来在国公府时就从来不看书。”拜她所赐，他爹早早的就对培养一个大家闺秀失去了兴趣。
　　他似让她怼得无言以对，沉默片刻道，“我不会娶黎国公主。”
　　她还有些贪心，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府里有一个你就够了。”
　　秦秋秋心可耻跳了两下。“因为我？”
　　“再多个我怕看不过来。”
　　？
　　不是，你娶老婆是为了拿来看管的么？
　　秦秋秋憋半天，表情有些微妙，“王爷，你是不是对女人，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只是对你。”
　　“……”说实话，她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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