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猪伎

作者:宋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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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9 章



      我醒来的时候,居然躺在一块墨砚中。我眨巴眼睛,看到南石如巨人一般的头肩,铁绀色的长袍,他见我苏醒,用巨手在我面前一招,如天塌下来的压迫感,一阵迷迭香气后,我又昏睡过去。

      仿佛听见他在黑暗的天际说,“我在上课,等会儿和你说。”

      再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倒转的世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盛开白花树林,但都是从天上往下面倒着长,树林中遮着一颗倒着的佛头,佛身淹没在头顶的白云间。我此刻正坐在一株流苏树的枝桠上,看着漫天糯米似的流苏花飞舞,如一片白雪皑皑的梦境。

      南石的声音,“我可不能再让你睡了,本来就笨,再睡只怕要呆了。”

      我转身,终于看到一出正着的两层石砌小楼,漂浮在天空中。往下看,一望无际杜若色的空寂和些许云彩。南石双头托着下巴坐在窗边,和那一日在灵峰寺隐叠泉后见到的不一样,现在的他更像个孩子。而这眼前的世界,似乎是他用人间珍稀的玉石搭出来的天地。

      我问他,“这是哪里?”

      “这是我的寝殿。藏在天界和人间的中间。”

      看来他法力高强,至少在姐姐之上,“你是谁?”

      “我是南石呀,你忘了我?亏我在人间帮过你。”

      我摇头,说,“我记得,只是我曾经见你是个假和尚,不懂你为何又这副模样。”

      “那段人间的日子,不过是我陪师傅座下的蛟龙在人间的潇洒时光。遇见了你姐姐和青林的姻缘,偏偏插上那么一脚。”

      原来如此,眼下看他,一身玄色的袍子被他穿得轻盈,这副模样,让我想到天界猪棚看到青林的模样,只不过南石个子更高点,举止也更洒脱飘逸,我又问他,“是你救了我?”

      “不然你都忘了是吗?”

      我当然没忘,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站起身,因为这树枝太细,晃了一晃,我扶着另一根枝桠才站稳,说,“那你送我回去吧。”

      “回哪去?”

      “南安城呀。”

      “你姐姐都不要你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他这句提醒,我才回忆起,我从灵峰山顶掉落,是因为姐姐只救了青林。我抬头看着那倒转的佛像,似乎那平和的神态让我安静下来,我不去思考姐姐心中究竟惦记着谁,而是更想知道这佛祖的表情是嬉笑还是严肃。

      于是我转过头看那佛头的表情。

      南石说,“你离开你姐姐,是件好事。而且今日,从你离开灵峰山,已经三年有余,不如等到她尘缘了结的时候,你再去与她一面,也算了结你与她之间的缘分。”

      “三年有余?我更不懂这话了。”

      “我救你回来,你一场好睡,人间三年过去了。”

      我一惊,心想人间错过的必定酿成遗憾了。吓得我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南石伸出手,我轻轻搭上去,他一拉,我脚将将够到窗沿,跳进屋子,四处都是繁冗的书架,数个空空的桌子,只有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几本书耷拉放着,再往里似乎还有几间屋舍。墙角点着一炉香,气味倒是和灵峰寺几分相似,我问,“那你说姐姐尘缘了结,又是什么意思?”

      南石继续解释,“她与青林在人间只有十年的夫妻情份,你们不是在女史官的日晷里看到了吗?这十年过后,你姐姐就会堕入地狱。所以我说,不妨等到那时候,你再去和她好好告别,也算不辜负你们姐妹一场。”

      “什么?堕入地狱?为什么?”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他好似无所谓,“所以,你不如在我这里静养些日子。我不常来,在人间找了个姑娘照顾你。”

      说完便从袖子里抖搂出一颗豌豆,然后那颗豌豆在地板上长出一个精巧的人形,像姐姐将瓷面狐狸变成韩子高的那套法术,这姑娘一身简朴的柳色,眼睛鼻子都小小的,拢在一张小脸上。

      南石说,“她的名字叫涳蒙,不过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说完他便走了。我看着涳蒙,她不说话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水华,不知她现在的喉咙是否恢复如初。但是眼前的姑娘,与巫山巷会出现的女子截然不同,因此我不愿与她多言。之后的日子,涳蒙总在楼下忙碌做饭烧水,而我总是对着窗外发呆。

      过了两日,南石又来看我,煮了水,沏了好茶,递给我一杯。我捧在手中,却不思喝一口。想到即使没有姐姐,映山和水华也是我挂念的人,于是说,“之前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海棠阁的姐妹们还等着我呢。”

      “你说的是映山和水华?”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窗外飘落的流苏,“她们都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难道在我离开的那天……”我这才想起来,那一日,灵峰山蛟龙出水,而那些姑娘们,只怕落入水中,淹死的。

      南石摇摇头说,“我带你走之后,白姐姐用那无尽生长的海棠树救下了所有的人,只是瓷面狐狸本来逃走了,半途折回来要刺杀她,结果被水华挡在前面,替白姐姐死去了。”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声音,南石翻开桌上一本胜色封面的无字书,里面画着一位美人捂着胸中跌入大湖,身后是海棠树枝上一群遗憾的男人女人。而姐姐站在文三娘身后,满眼的忿恨。

      我本来将手中之茶送入口中温润,可是这下变得冰冷,吞下去,也似乎喉咙受过水华的伤,一阵刺痛,钉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来。

      我继续问,“那映山呢?”

      “她死在一杯酒后。”南石说,“她心中始终惦记着表哥,所以一心想死在他怀里。”

      我说,“可是我在她梦中杀了人,抹掉了所有表哥的记忆。”

      “那些抹去的记忆,其实在她下一个梦中又重新恢复了。”

      我不相信,“那次她病后,我看她再未提及过那负心汉。”

      “那是她骗你的。”南石又翻开书中另一页,只见一片平静的湖面,里面倒映着南石俊逸的脸,他问我,“你来看看,这里面是谁?”

      我将头探到湖面一看,倒影中又出现了我,便答,“我与你。”

      “好了。这便是我们的回忆。”

      然后他将手伸入那书中湖面搅了一搅,湖中的倒影混成一团,成了一摊乱七八糟的乌色。他又问,“是不是都不见了?”

      我点点头。

      正是这样,“梦中记忆不过是镜花水月,你抹去的,只是这暂时的回忆,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过往的记忆又会卷土重来。”

      这话刚毕,果然,书中湖里的倒影也恢复如初。

      我问,“可她怎么死在那男人怀里的?”

      “你走后,映山了无牵挂,加上白姐姐也带着青林归隐崆峒山,她便和紫来去了京城,在酒席上,终于见了她梦中之人,自己喝下毒酒,死了。”

      “那她们现在在哪里?”

      “白姐姐将水华、岩桂和金蕊都送去了厎阳山,成了最妖魅的种子,我知道你想念她们,便又将种子从厎阳山偷来了,你看这窗外的流苏,正是她们在竞相开放。”

      “映山呢?”

      南石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她们?”

      “等等吧。不如你在这里做个农夫,替她们施肥耕地。”

      也许我心中已认定三年过去,所以这沧海桑田的事也更容易接受。我看着窗外的花发呆,刚刚涌上心中的悲愤继而被这眼前的花冲散了,成了一股淡淡的忧愁,我说,“好像这流苏还有个别的名字。”

      南石说,“叫四月雪。”

      这名字更添伤感,我继续问,“那其他人呢?”

      “你惦记的海棠阁的人,都跟着白姐姐去了崆峒山,过上了世外桃源的日子。各自又做起了小生意,童公子写着南安城水火渡劫的故事,惊天地、泣鬼神,竟传得京城沸沸扬扬,出了大名,趁着热度,又写了不少巫山巷风花雪月的传说,峰青和娉婷将他的书卖去京城,赚了不少银子。”

      “这也不错。”想到我不在,这些人也依旧有趣。我想问青林,也噎住。便换个人,“文三娘呢?”

      “她呀,在山下种了一大片茶田,又学起了炒茶,倒培养出暖烟和紫来这两个采茶女。”

      我心想,这是她几百年前就会的手艺,在巫山巷埋没了这么些年,也终于捡起来了。这倒让我想到那时候我和姐姐在崆峒山陪着婆婆的时光,似乎没有人间此番心中的烦杂,也没有随着姑娘们跌宕身世的伤感。可我不愿回去,我不想去问姐姐这个问题:你与我姐妹几百年,难道都是骗我的?

      我在屋里四处走走,见他换下了茶,又开始喝酒,便说,“看你模样,总是倜傥不群。”

      他举起杯子说,“你喝吗?”

      我摇头,“不爱那玩意。”

      他苦笑着说,“爱喝酒的人,都有一场伤心事。”

      我说,“你能有什么伤心事?”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说,“原来这里也曾高朋满座,我与他们时而谈及理想抱负,时而书画文章,好不潇洒,不过后来这些人都离开了我。或堕落人间,或死于非命,或反目成仇,或九死一生从此孤僻无言。”

      “为什么?”我看着他,似乎这句话后,他更复杂,还藏着讳莫如深的往事。

      “说来话长。”他似乎想到什么,眼中闪现泪花,“他们之于我,正如你惦记海棠阁的姑娘。”

      又聊了多久,他便离开,有时候他说去上课,有时候说是听从师傅的话,下凡办事,或助人渡劫,或买凶杀人。于是多数时间,仅我和哑巴姑娘待在这里,她不能说话,我不愿说话。南石给我留了把锄头,早起的时候,我便对着天上的云彩,时常去翻翻那些已经发芽的种子,这让我有了期许,总希望等到这些花都历练出人形,曾经的姑娘们重新活色生香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愿意再次展露欢颜。

      我总是想起姐姐,瓷面狐狸曾经的话像是刻在我心里,照他的话,姐姐偷了我的一切,我还傻呵呵地跟在她身后,做个妹妹。我时常忧伤,不知如何去解释这无头公案,可是哪怕有人在我面前,将这纷争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我也不愿意去听。

      终于有一日,我还是忍不住问南石,“你知道我与姐姐的事吗?就瓷面狐狸说的那些。”

      “我也不知道。”他拿折了根树枝在空中划了划说,“你又何必去纠结真假。我带你去见见你姐姐好了。”

      我想了半晌,回答,“我不想见她。”

      南石手中那树枝划出了一颗流星,扔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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