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飞升

　　唐若鱼带着蒋如意，走过了奈何桥，离开了黄泉路。

　　“先去凡界，”楚离道。

　　“啊？黑白无常来勾魂怎么办？”

　　不会勾她的，但是会勾如意师妹的，阎王可还没来得及给她判呢。

　　“不会。能让你偷出来，也是你师妹有缘法；阎王不会下令让他们来的。”

　　蒋如意的缘法，就是遇到了这么个师妹。万年里出了这么一个。

　　鬼域里能抢出人来，此乃天意。冥王都不会阻止。

　　是以，先去凡界，找到身体，才是正理。

　　唐若鱼瞅瞅蒋如意，再瞅瞅自己，当机立断，“听你的。”

　　不说蒋如意愈发虚弱，就是唐若鱼意念滚动芥子空间，魂力也所剩无几了。

　　此刻的状态，跟蒋如意差不多一个德行。不是她硬撑着，惯会装模作样，怕是连蒋如意还不如。

　　这种情形，怎么可能回得去修真界？

　　去凡界，阻力还小些。

　　等回归了身体，以身养魂，以魂贯身，她们二人就会逐渐恢复，回修真界就指日可待了。

　　凡界。

　　落木岭。

　　魂儿而已，这回可以飘飘悠悠荡下去了。

　　落木岭下树木繁茂，大树参天。

　　唐若鱼最后一口气，将自己的身体吊在了树上。

　　“这……挂在这里当腊肉？”楚离瞠目结舌。

　　唐若鱼围着自己的身体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瞧瞧，还伸出虚幻的手指戳了戳。

　　才不理楚离。

　　不挂腊肉怎么办？地上潮湿，蛇鼠虫蚁甚多，更有走兽飞禽，没被啄了就不错了。

　　楚离笑道：“这地方，掉下来就是个死，连躯壳都不会留下完整的。何况这么多天过去了。”

　　“你能保持成这样，可不是挂腊肉挂的。”

　　是她脖子上一块蓝润润的玉佩。

　　跟她的蓝戒出自同一材质。水滴形状，拇指大小，闪着蓝色的柔和的光。

　　唐若鱼兀自盯着自己后背上一个大洞发呆。

　　血刺呼啦的，惨不忍睹。

　　她就是这么死的。也是这么去的鬼域。非死无以去鬼域。

　　蒋如意脸色发白：“小师妹……”

　　都是她连累的。不是为了救她，小师妹也不会跟着跳。

　　唐若鱼一摆手：“无事。放心。”

　　“无事？哼哼，”楚离道，“起码得养两三个月的伤。”

　　唐若鱼一听，一惊一喜。

　　惊的是，要两三个月，那岂不是赶不上百年大比了？师尊还等着她们呢。

　　喜的是，这身体……还可以用？

　　“可以，不过得快点，”楚离慢悠悠的声音，“躯壳也是有时效的，再说，你魂儿都快散了。”

　　唐若鱼体魂合一，吊着歇了半晌，才稍稍适应过来。右手从储物镯里拿出一把短剑，削铁如泥，拦腰的绳子一触即断。

　　“东西倒是不缺，”楚离似嘲讽似褒奖的声音。

　　当然！野外生存训练嘛！

　　然后，得意不过三秒，“啪嗒”。

　　唐若鱼摔地上了。

　　“嗤，”楚离红果果地嘲笑。

　　蒋如意急了：“小师妹你没事吧？”

　　唐若鱼躺着歇半天，连滚带爬地起来，拍拍身上沾的树叶子，“没事。”

　　还要接着去找蒋如意的身体。

　　摔懵了，不算疼；痛的是她后背的伤啊。

　　蒋如意帮不了她。一个魂魄，在凡界里做不了这些高难度动作。

　　唐若鱼野外生存训练准备的东西，确实不少。

　　后背没法洒药，她从储物镯拿出一卷白布，将药先洒在上面，再稍稍倒了点清水。然后……

　　哪痛往哪儿缠好了。

　　好吧。楚离无语。

　　蒋如意从来不吝啬对小奶娃的夸赞：“小师妹真聪明。”

　　唐若鱼随便捡一根树枝，四下看了看，找了个方向，拄着树枝子，浅一脚深一脚地往前走。

　　蒋如意落下来的大致方位，她是记得的。

　　这么个野外森林，地上早已铺了厚厚的落叶，落叶化成软泥。如意师妹摔下来，身体应该不会有太大损伤。

　　当然，前提是如果没有野兽来造访，也没有落叶泥里那些微生物的话……

　　“别走了，”楚离突然道。

　　唐若鱼一怔。

　　楚离：“重新找个身体吧。”

　　唐若鱼一震。

　　果然，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楚离的神识比她强，尤其在如今她魂魄受损、身体受伤的情况下。

　　唐若鱼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啊，那个……如意师妹。”

　　蒋如意侧头看她。

　　唐若鱼：“我累了，先歇一会儿吧。”

　　说着，扶着树枝子，慢慢在一块枯木上坐下。

　　蒋如意自是听她的，闻言只是担心地看着她。

　　唐若鱼将脑袋往树枝子上靠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蒋如意，直截了当道：“如意师妹，我忽然想了想，咱们去找个别的身体罢，你意下如何？”

　　“虽然我们不怕麻烦，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蒋如意点头道：“也好。省得回去给师门添麻烦，让师尊为难。”

　　现在再自毁，白瞎了小师妹费劲巴拉救她的一份心了；既然想好了要回去，不能为师门出力也罢了，起码不能给师门生祸端吧？

　　换个身体，换个身份，不为逃罪，只为免师门之祸；师尊但有惩罚，无论是什么，她自会受着的。

　　唐若鱼没想到蒋如意答应得这么爽快，本来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一时有些愣怔，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好。那我们换个方向走。”

　　蒋如意静静地跟在唐若鱼身后。

　　悄悄往原来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蒋如意也不是个傻的。小师妹突然这样子提议，又迫不及待地带她避开，什么缘由，她自然猜到了。

　　这里的情形她也看见了。连小师妹都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怕是她那具身体的画面，不会太美观。

　　这偌大的原始森林……唐若鱼想仰天长叹，要如何走出去，给如意师妹找个身体啊。

　　“再走几步，”楚离说道。

　　唐若鱼精神一振。

　　“再走几步。”

　　唐若鱼不知走了多少个“再走几步”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老远了。好像，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

　　唐若鱼想起了“五个横街口的距离”的故事。

　　嗯，楚离是个好银。

　　但是，当楚离又一次说“再走几步”的时候，唐若鱼这个前头吊着胡萝卜的驴子，不干了。

　　“你到底有没有目标啊？”

　　自然有。楚离给了她一个看不见的白眼。

　　“你看前面是什么？”

　　唐若鱼赶忙望去，视力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神识一扫……

　　“沙滩？”

　　“嗤。”

　　“沙漠？”

　　“差不多吧。”

　　“森林里白色的沙漠？”

　　楚离直接无视了。

　　不都说“差不多”了嘛。

　　管它是什么，唐若鱼在茫茫森林里走了这半天，终于走出这沼泽瘴气之地了。

　　蒋如意突然声音颤抖道：“小师妹……”

　　唐若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人”躺在那里。

　　唐若鱼一愣，赶忙快步上前。

　　蒋如意眼泪已经止不住了，“果然是阿妹……阿妹在这里。”

　　“阿妹……”蒋如意失声痛哭。

　　一个月后。

　　幸运的是，蒋如心的身体状况，要比唐若鱼好得多。此刻蒋如意正在森林里摘果子，然后在一个清冽的泉眼旁，用一个玉碗汲水。

　　别问玉碗哪里来的。

　　野外生存嘛，居家旅行必备。没有不锈钢锅子，阔气点，带个玉盆玉碗的也没啥。

　　唐若鱼的储物镯里，其实也有食物。不然魂魄受损、身体受伤、又刚刚体魂合一的两人，撑不到现在。

　　虽说修士到一定境界，辟谷之后，不用吃饭，但，她们现在还算是修士么？

　　体、魂受创到这种地步，凡人都不如。不吃饭喝水，不足以维持生存。

　　好在食物吃完的时候，两人也有了些出去觅食的功能了。唐若鱼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人迅速萎靡下来，倒还是蒋如意照顾她多一些。

　　唐若鱼躺在茅草堆里，仰面看天：“不知师尊、大师兄他们如何了。”

　　蒋如意递给她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想必等我们等着急了。”怕是此刻也在惦记着她们怎么样了。

　　唐若鱼悠悠地道：“快百年大比了吧。”

　　蒋如意：“还有二十八天。”

　　又看小师妹一眼，安抚道：“我们再好好歇息一番，会赶得上的。”

　　唐若鱼：“不知大师兄伤好了没有。”

　　蒋如意黯然。

　　乔洛枫遇袭，筋骨寸断，识海受损，她已经听小师妹说了。

　　他们师兄妹三人，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怎一个惨字了得。

　　蒋如意问道：“大师兄怎么受的伤？”

　　她已经问过了，忍不住又问道。

　　“哼。”

　　唐若鱼冷笑。

　　蒋如意以为她又跟上回一样，不说了，不想就听她接着道：“事情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许是小师妹今天精神好了些，蒋如意于是知道了大师兄遇袭的前前后后。

　　唐若鱼本是去凡界，可中途听了个消息，便回转去了郦水镇。

　　然后，一路追踪，一直追到了墨渊。

　　然后，看到了黑色风沙，看到了黑色风沙中夹杂的一丝红气，看到了风沙外两三个黑影子，还有更远处一个白色的背影。

　　风沙过后，黑影子，白影子，都消失不见了。唐若鱼看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乔洛枫。

　　蒋如意闻言，不由大惊：“你是说有人暗算？不是魔人袭击？”

　　唐若鱼神色幽幽：“风沙里有魔气，有魔人是真的；但，有人暗算也是真的。”

　　后来，她去了一趟风满楼和不忧居。

　　蒋如意：“小二说，大师兄管那人叫‘燕师兄’？”

　　乔洛枫兴高采烈地大嚷大叫，小二想不听到都难。

　　蒋如意愈发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那个白色背影，可是月华宫的燕师兄么？”

　　唐若鱼的声音被冰淬过一般，冷冷地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说，大师兄和燕归在郦水镇的风满楼喝过酒；然后，我在墨渊看到了月华宫的服饰。”

　　风沙过后，白影子离开前稍稍顿了顿。唐若鱼于是看到了他白色衣服上的蓝色祥云纹。

　　而她去凡界的路上，听到的那个使她半路折返去往郦水镇的新闻，却是有关定天宗的。

　　月华宫，定天宗，魔人……三者搅和到一起去了么？

　　将乔洛枫托付给林轻尘之后，她又去了一趟墨渊。枯等了七天七夜。

　　风平浪静。

　　唐若鱼一甩袖子，离开了。

　　修真界，要不太平了啊。

　　也许从来没有太平过。

　　凡界如此令人失望；修真界……也不让人觉得，有希望。

　　唐若鱼叹一口气，在枯草堆上躺得愈发陷进去了些；蒋如意递给她的果子被她搁在嘴巴上放着，也不吃。

　　蒋如意呆坐在一旁，犹自发愣。

　　楚离忽然捅咕捅咕唐若鱼：“小鱼苗。”

　　唐若鱼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鱼苗’？”

　　楚离一哂：“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唐若鱼意兴阑珊：“……别理我，我现在是个愤青。”

　　楚离一怔：“愤青为何物？”

　　唐若鱼郁闷。

　　怎么能是何物，何物？！我是个人！

　　楚离嗤笑，“不过异世一缕魂。”

　　唐若鱼震惊，“你又知道。”

　　楚离：“都说了。”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唐若鱼装腔作势：“这次可猜错了。”

　　楚离不在意：“无所谓。”

　　唐若鱼：“……”

　　楚离：“起来了，振作一点。”

　　“不公正的对待，何时都有，何地都有；不但凡界，修真界这些还少了么？仙界也不是没有……呃，要说还是你师妹的妹子不能好好面对。”

　　“面对同样情况，有的人奋发图强，有的人一蹶不振，有的人随波逐流……”

　　“全看各人选择而已。”

　　唐若鱼听了楚离的谆谆教诲，突然冷笑道：“嗯，是啊。”

　　“所以那些村民和那些和尚尼姑们，死了也是该死。谁让他们技不如人呢。”

　　“技不如人，还不老老实实做人。可不就死了也是该死么？关我师妹何事？”

　　“面对人生，他们没有选择做个善良的人；面对死亡，他们也没有坦然面对，要不怎么阎王将他们全拉到了鬼域，没给他们孟婆汤喝呢……”

　　“阎王殿下真是英明啊！”

　　又冷嘲道：“阁下就不见得了。哼！不怪施暴之人，倒怪受害之人承受能力差了！”

　　楚离：“你……你……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好不好？我是让你振作一点。”

　　唐若鱼闭目养神，不理他。

　　楚离揪揪她耳朵。

　　楚离一个借住在她识海里的元神，原本是没有这功能的，但不知怎么，就给唐若鱼这种揪耳朵的感觉。

　　唐若鱼冷冷道：“我要休养生息。”

　　楚离：“好吧。休养生息之后，就要练功了。”

　　唐若鱼：“唔。”

　　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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