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枝未稳

　　楔子
　　顾念又做噩梦了。
　　她最近常做噩梦。我听见被子和床单大幅摩擦的声音，还有一阵极其难受的闷哼。
　　我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脸。窗外微微透过的光，让我能隐约看见她紧缩的眉头，以及顺着脸颊的一道泪痕。
　　我的心紧紧缩了一下，是什么让你如此痛苦呢？
　　1.张空
　　在我醒来之前，顾念已经坐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外面青灰的天色，又是一个阴天。
　　显然，顾念并没有注意到我醒了，她仍然保持背部靠在床头，偏头看向窗外的姿势。不知道她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但是从她带我回家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她起地格外早，并且喜欢在起床后保持这样的姿势，这似乎是她因为睡眠问题被迫保持的一种习惯。
　　我小声叫了一声。
　　这才引起顾念的注意，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揉揉我头顶上蓬松的毛说：“Momo, 昨晚睡得好吗？”
　　我是一条精神类服务犬，一个月前刚被顾念带回家。她给我起的大名是Mocuishle，但她很少叫我的大名，通常都是亲昵地叫我momo.
　　我汪汪叫了两声，扑倒她的怀里，想给她一点温暖，就像她每次抱着我一样。
　　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湿冷，我抬头看见她眼下深重的黑眼圈，有点担心。我从她的怀抱中跳出来，站定在日历旁叫了一声，提醒她今天有预约的心理咨询。
　　虽然我们只相处了三个月，但她很快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于是她笑了笑说了声知道了，似乎是想到我可能听不懂人的语言，所以随后给我比了一个向上的大拇指便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顾念有重度抑郁和焦虑，但是她似乎和我知道的病人不一样，她很爱笑除了在发呆和一个人的时候。
　　不一会儿，一盆准备好的狗粮被放在我的面前。吃饭不积极，狗脑有问题。我风卷残云就吃完一盆。
　　等我从空盆里抬起头时，她也吃完了两片面包，正双手捧着一杯冷掉的牛奶。
　　我叫了一声提醒她牛奶要凉了。但是她好像这次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顺手把牛奶放到桌上，对着我自顾自地说起来。
　　“momo，我梦见他了。”她干脆坐到地毯上，把我抱到床上，让我们的视线能够平齐，“我梦见我们都在同学聚会，我们都坐在沙发上，灯光很昏暗，我靠在他的肩上，侧身贴着他的手臂，我们指缝相交，他扣着我的手，用大拇指摩挲我的虎口我们都很放松。我甚至还听见彭友在旁边戏谑说，‘你们要腻歪就开个房间，别在旁边刺激我。’”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和早晨开向窗外的神情似乎一样，但似乎又不一样，因为这个时候我能看到她眼底跃动的光泽而不是麻木。
　　说到这句话顾念有点害羞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想到我只是犬类也没有什么好害羞地，便继续说：“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过彭友，他是我们上学的时候共同的朋友。他见证了我和许苏光从朋友到恋爱到分手。”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弧度不自觉地落了下去，“是我的错。”
　　我对许苏光这个名字很熟悉，或许这一点连顾念都不会意识到，因为这是在她发呆的时候反复出现的名字。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们之前发生过什么，也不懂顾念说的都是她的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把我温热的肉垫搭在她放在床沿的手被上，企图帮她点燃刚刚眼底的光亮。
　　顾念深吸一口气，把鬓边碎发挽到耳后，重整了笑容：“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这个梦里，永远都不要醒来。真的，我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心底的快乐，只有在这个梦里……”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轻，似乎又陷入了对自己的呢喃。
　　我相信她说的，作为一条精神类治疗犬，我能分辨出人类的情绪，帮他们缓解精神类病症。从语气，眼神，体温和行为，我都能感受到，她沉浸在梦的回忆中的神情是我都能感知到的松快，但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黄粱一梦，谁能长梦不醒呢？
　　幸而顾念并没有忘记后面的心理咨询。
　　我们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室友赶着回家和男友视频通话。
　　“出门啊？”
　　“嗯。”顾念看似平常地回应她的打招呼说：“带momo出去散散步。”
　　顾念和室友的关系不错，两人平常也会一起做饭打游戏，但是顾念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抑郁和焦虑症，当然也没有把我介绍为精神治疗犬，甚至在闲聊到社会对抑郁症的接纳度的时候，室友言语中透露出鄙夷时，她还能装作旁观者的样子附和室友的看法。

　　一开始我并不理解，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她的日记本上写了一行字
　　——我也想努力地成为一个人群中的正常人。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被击中了，短暂的疼痛伴着酸楚弥漫上鼻尖，如果可以，我想问问她，你想成为的正常人是怎样的呢？
　　***
　　B大是坐落在波士顿市区最惬意的开放式校园，以Commonwealth Ave. 为主轴，复古的哥特式和现代的摩登式教学楼，体育馆，医疗中心，舞台剧场，食堂等交错分布在其两侧。
　　长长的Commonwealth Ave被巨大的CITGO标牌分为两区。它就好像B大的北极星，传说如果你属于B大，那么你永远不会迷失，因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这个高耸入云的地标。
　　顾念目前是B大研究生二年级的学生，所以她预约的心理咨询仍在学校的医疗中心。
　　虽然是自己租的校外公寓，但是医疗中心刚好就在对面的街区，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陪顾念来这里。
　　她熟练地在门口的电子屏上刷卡，签到，牵着我走到大厅的沙发上坐下，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仿佛来过了千百次的熟练。但是我知道，无论她表现得怎么熟练，她的内心很紧张，因为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尽管这里暖气开得很足。
　　“Nian Gu”
　　一个发音极其不标准的金发护士从里间的走廊走出来，手里的笔倒过来压在预约名录单边线上叫了她的名字。
　　“Here!” 她忙不迭地应了一声，脸上又是标准的笑脸，仿佛刚刚坐在我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不是她。
　　顾念进去了，我被拦下来，因为护士说如果没有特别和医生沟通，宠物不能被带入的单独的诊疗室。
　　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这个护士，礼貌，但是刻薄，就和这个国家绝大多数居民一样，对待亚洲人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她似乎不太放心我单独被留在外面，但一时情急下又不知道如何用英语和护士沟通。
　　我也很想陪顾念进去，总觉得没有我的的温度，她的体温随时都有可能逐渐冰冷下去，因为她的手心总是冷汗涔涔。
　　时间在僵持下被拉得很长，顾念几次尝试开口，却被护士生冷的目光打断。
　　半晌，她败下阵来，妥协似地对护士说：“OK ”
　　我看懂了她的眼神，乖巧地坐在板凳旁等待。
　　一个人的等待很无聊，我看到来来去去的人，她们好像都是顾念所说的“正常人”的样子，但是“正常人”为什么要来医院呢？我想不明白。
　　正在我沉迷于观察第50双鞋子的时候，熟悉的白色球鞋从面前快步走过。
　　是顾念，她似乎忘了我还在这里等她。
　　于是我叫了一声，惹来了刚才那个护士的不满，但让也及时让顾念回头。
　　白色球鞋再次快步走到我面前，对金发护士说了声“sorry”。她的尾音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压抑自己涌到喉头的哽咽。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对那冷冰冰的护士翻个白眼就被牵着狗绳急匆匆地往回赶。
　　四条腿的有点跟不上两条腿的。
　　回到家她就冲进房间的卫生间，“啪——”地关上了门。
　　我守在卫生间门口，仔细听，里面传来一断断续续地呜咽，似乎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哭声，不想让它们从狭小的卫生间漏出丝毫。
　　不知道在门口守了多久，“咔哒”一声，我终于看见她无力地从里面把门打开。尽管她现在的精神极度疲惫，但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还是展露了一个笑脸，一个仅仅只是面部表情上的笑脸，而不是眼中的笑意。
　　难道这就是成为一个“正常人”的习惯吗？
　　我舔了舔她的裤脚想告诉她，我不是人，你可以暂时不用做正常人。
　　是夜，我偷看了顾念的日记：
　　“10/28/2019
　　今天和张空教授聊了很久。他问我生命中还有什么让我留恋？家人？朋友？学业？爱好？我每一个都摇头。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来引导我面对自己的内心，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那些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他说如果我没有办法找出心病的根源，即使加大药物的介入，我也很可能会把自己逼入生命的绝境。他给我开了新的处方，要我下周千万去复诊，可我不知道这样的复诊还有没有意义。
　　我好害怕，是一种睁眼面对死亡的害怕。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正在流失，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我想抓住它，我想走在人群中，而不是明明人流汹涌，我却觉得自己被迫和他们隔开，我想……”
　　最后一个“我想”后面的内容被黑笔厚厚的涂抹盖住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仅凭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单薄的月光，我看不清那是什么。
　　我回头看了一眼侧身蜷在被子里的顾念，就像一只正在孵化的蚕宝宝，以被子作茧，将自己紧紧地缚在里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被子外，眉头紧锁。
　　窗帘被我撩开一角，我对着月光许愿，但愿顾念在梦里能有片刻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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