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甲的流水账

　　何玉娟从桌上举起一杯醇红色的酒说：“红酒醒得差不多了，喝了吧。”
　　说着碰了碰张小甲面前那杯酒说：“小甲，干！”
　　张小甲看着面前的酒杯，抬头看了看徐威东，见他正眺望江边没看自己，才迎着捏起酒杯，冲着她一笑：“师娘，干！”
　　徐威东眺看夜景的侧脸依旧，眼角却是对着张小甲不动声色的一瞟：“别喝太多，待会儿，我可不想背个酒气缠身的醉鬼回去。”
　　张小甲嘿嘿笑：“徐老师，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好说歹说也是个成年人了，酒量再差，就这几口酒，总也不至于成醉鬼吧。”
　　徐威东转过头来，斜倚在椅子里，望着他勾起一笑：“是吗？上次也不知道是谁，才喝了两瓶啤酒，就赖在我房里不肯走，最后还得把他背回去。”
　　张小甲忽然没来由的脸轰然一热，捏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干笑：“徐老师，我酒品真有那么差？”
　　徐威东看他，夜色中笑意渐浓。
　　张小甲看着自己手中的这一杯酒红，略有思忖了起来——确实，从小时候起，他的酒量就不咋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人吃饭喝酒，他抱着玩具经过大人桌边时看到老爸杯子里一滩白白透明的液体，以为是雪碧就兴高采烈举起来猛喝了一口，哪知道，才那么一口便啪嗒栽倒在了桌腿凳边。到了中学，几个平时要好的狐朋狗友搞了几瓶啤酒骑着自行车到江滨公园去把妹（以他为标杆吸引MM），他没抵住诱惑喝了一瓶后，就兴冲冲跑去小卖部买了一堆吹泡泡的肥皂液在公园里跟着幼儿园放学的小孩边吹边转圈，丢尽了众兄弟的颜面。再到大学，只要是出去吃饭喝了点酒，范剑和胖子两个人就会尽快带他回来关宿舍里，任他在房里泪锁双眼也绝不放出去为祸人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回顾这二十多年来，在酒的面前，他张小甲还从来就没，胜过。
　　何玉娟语重心长：“小甲，酒量这东西都是靠练出来的，你要是个铮铮男子汉，就把这杯酒给干了！就算你真醉了，他不背，还有师娘背！”
　　张小甲悻悻然：“……师娘，我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你背？但是，过会儿我要真是发了兽性，你就把我敲晕扔大街，千万别手下留情！”
　　何玉娟忽然看着他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就你这个小兽（受），能兽（受）性大发到哪里去？！”
　　没等张小甲反应过来，何玉娟已经一脸莹然笑意挽住他的手，顺势给他连灌了几口酒下去。
　　恰时，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端着一盘肉走上来：“先生你好，这是你们点的神户牛肉，五分熟，绝对新鲜。”
　　张小甲捧着酒杯转过头来，指着那盘肉，笑得有些冒傻气：“咦，小姐啊，怎么就这么点肉，还半生不熟的？”
　　女服务生脸微微一红，扭头就跑了。
　　徐威东瞪了他一眼，顺手用叉子和刀夹起一块肉放到张小甲的盘里。
　　随后又把一块肉放到何玉娟的盘里。
　　何玉娟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先是楞了一楞，忽然小声说：“威东……”
　　徐威东挑了挑眉：“嗯？”
　　“哦，没什么。”
　　徐威东见她欲言又止，微微露出一笑：“玉娟，你这次回国，打算呆多久？”
　　何玉娟放下刀叉，挑挑眉：“怎么，这么快就嫌我烦，想赶我走了？”
　　徐威东笑而不语。
　　张小甲却是在一旁高举刀叉，惊讶：“……师娘原来是海龟？”
　　“很惊讶？”何玉娟侧头，对着张小甲笑，眼梢却尽是得意的风骚。
　　张小甲点点头：“何止惊讶，看到同类，简直是亲切！——不过，师娘是海水里泡大的海龟，俺是啃江泥里滚大的土鳖，远远比不上。”
　　“你倒是会耍嘴皮子，其实，我在密歇根大学读计算机工程，”何玉娟一边微微笑着，一边眼角却向着徐威东瞥去，“论文刚交上去，没意外的话，再过几个月就该毕业了……你希不希望我回来？”
　　徐威东笑：“你该问的人不是我。”
　　何玉娟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切牛肉，悠悠叹了口怨气：“是啊，我又不是没人要。徐威东，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拿到offer了，短期内不会回来烦你。”
　　徐威东看着她，眼中突然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你还记不记得高考那年，你打电话到我家来问我娘我的分数，后来发现我比你高了几分就在电话里哭了好一会儿，回想当初，到最后你还不是比我厉害。”
　　何玉娟怔了怔，忽然沉下声说：“如果你当年和我一起去了美国，现在，更厉害的人一定是你。”
　　徐威东无声的笑了笑，随后淡淡的说：“像我这样知天安命的人，国内的环境更适合我。”
　　张小甲抬起头，不禁有些困惑，这唱的是哪出和哪出，怎么蹦出来徐威东也要去美国了？
　　“威东，你真的能够知天安命？你真的只想呆在国内？斯坦福的奖学金，你说不要就不要，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值得更好……”何玉娟突然有些激动，直到瞥见正竖着耳朵的小甲，才顿了顿，叹道，“……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不提？干嘛不提？”张小甲眨了眨眼，语气认真的说，“你们不提，我还想听下去咧。”
　　徐威东抬起手，在他餐盘前的桌面上扣着指节敲了敲，命令道：“吃饭！”
　　张小甲呲牙咧嘴，侧过头去还想争辩，却瞧见徐威东侧过了头去不理他——笔挺的鼻子，清峻的侧脸，一双沉静的眼眸里竟然有几分深然的苦意，看不透的氤氲。——他揉了揉眼睛，一瞬间，只觉得好似是天地茫茫夜色迷离间。
　　江风还在那个吹，河水还在那个流，三个人埋头饕餮，不时徐威东会和何玉娟蹦出一些话夹杂着英文，全是听不太懂的内容，张小甲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一片，他放开肚皮只管吃喝。又是接着喝了几口酒，头逐渐沉了起来，平时喝酒少，更是少喝洋酒，舔了舔嘴角，甜甜酸酸，味道还挺带劲的，视线迷迷糊糊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向酒杯伸手摸去。
　　“不能喝还要喝，真是个小鬼。”何玉娟发现他一个劲的喝，伸手挡住酒杯。
　　“师娘，刚才是你说的，酒量是靠练出来的！”某个人俨然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其实今天我觉得，酒量这东西，确实还挺能可持续发展的。”
　　何玉娟看了一眼徐威东，徐威东却正望着张小甲，缓缓浮出一笑：“你真的还能喝？”
　　“当然！”张小甲哈哈一笑，“徐老师，咱豪气干云天，好哥们儿，干杯！”
　　徐威东迎着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那好。”
　　于是举起酒杯，和张小甲的酒杯在夜色中叮得碰响，甚是回荡得清脆。
　　张小甲兴致顿时上了几层楼，又是咕噜咕噜的几大口，接着就觉得身子一软，只手撑着桌面傻笑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里却还是一片亮晶晶的光彩，犹若倒影了五光十色的江面，忽然他双眼一弯，身体靠上来就对着徐威东，张开嘴：“徐老师，我来给你出个午夜场考题——”
　　徐威东低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把他推开。
　　张小甲不依不饶的又靠上去问：“午夜十二点整做什么事最合适？”
　　何玉娟看着他笑：“该不会是什么黄段子吧？”
　　张小甲转过头对着何玉娟嘿嘿笑了两下——“我个反扫黄队队长，怎么可能出黄段子。”
　　何玉娟想了想，答道：“我猜是这个——对着镜子削苹果，看未来老公长什么样。”
　　“no no no，”张小甲伸出食指对着何玉娟摇了摇，跟着整个人摇摆了起来，指指徐威东说，“你来……”
　　徐威东眼角扫了他一眼，修长的手指缓缓拿起酒瓶，转眼倒了整杯红酒放到桌上说：“我要是答对，你就把这杯酒全喝了。”
　　张小甲低头看着这杯红酒，满满当当的红色液体倒影着自己的眉毛眼睛，典型一个滑稽的眉开眼笑：“成交。”
　　徐威东顿了顿，身子倾靠在桌边，一双沉静的眼眸看着张小甲：“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你们这群人考试前常做的事。”
　　“嗯？答案是什么？”
　　“零时（临时）抱佛脚。”徐威东说着不紧不慢的把那杯酒推到他面前，释然一笑，“喝。”
　　张小甲仰天沧海一声笑，拍了拍徐威东的肩膀说：“不亏是张小甲的老师，厉害！好，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老子干了！”
　　随后拿起酒，咕嘟咕嘟整杯就给灌了下去，瞬间，就把一满杯喝成了个空杯。
　　何玉娟看着他一副豪气满满的样子，讶然中缓缓露出一笑。
　　酒是下了肚，一股子酒气却冲上脑门，张小甲扶着头晕目眩的脑袋，探过去对着徐威东傻傻笑了两声——
　　“徐老师，我是不是条好汉？”
　　徐威东淡淡一笑，什么还没说，张小甲却已经噗通一声，笔笔挺的伏倒桌上。
　　何玉娟凑过头来怪嗔：“看，到头来灌倒他的，还是你。”
　　徐威东看了眼伏倒案边的这个毛茸茸的头，又看了眼酒瓶，怫然一笑：“这瓶酒挺贵的，不喝光也是浪费，反正他都已经醉了，倒进他的胃总比全拿去冲马桶要好。”
　　何玉娟撇嘴：“还是那么小气。”
　　徐威东唇角微勾，信手从衣服内袋掏出一张信用卡，推到何玉娟面前，另一只手伸过去搭住张小甲，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勾着他的肩膀扶了起来，说——
　　“我带他下去打车，在下面等你。”
　　张小甲无力靠在徐威东的颈边，俨然成了一滩烂泥，刚一扶，就又瘫了下来。
　　徐威东皱了皱眉，便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只听他顿时痛苦的呜咽一声，微微睁了睁眼，有点不知所然的看着徐威东。
　　徐威东伏下身，对着他那张醉醺醺的脸冷冷说了两个字：“起来。”
　　张小甲闷哼了一声，于是才叫徐威东给扶了起来。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何玉娟捏着了桌子上的那张信用卡，回想着刚才的情形，不由露出微微一笑——
　　嗯……看来是有点不对头。

　　饭店门口的服务生替他们招来了车，徐威东二话不说把张小甲给塞了进去。
　　司机看见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不由苦着脸埋怼了起来：“过会儿可别吐我车一身。”
　　徐威东抬头皮笑肉不笑的推付：“过会儿要是他真吐出来，我加你一百枕套钱。”
　　司机一听就乐了，嘴上却是硬硬的说：“这倒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麻烦，下一个客人闻到这股味道要讲话的。”
　　“两百。”
　　再不识时务就是狗熊了，司机顿时噤口不语，只是从背光镜上偷偷瞄了瞄这两个人。
　　徐威东拉着车门，见张小甲整个人伏卧在后座上，想了想这个姿势搞不好真要吐出来，钻进去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从后面拉着坐起来，张小甲本来身体就已经软成了泥，被这么一拉就后脑勺磕到了徐威东的肩膀，哎哟吃痛了一声，又全然趴倒了下去。徐威东没有办法，只好从后面伸手环住他的腰，将他半拉半抱得扶起来坐正，这一拉却是个拥了满怀。张小甲迷迷糊糊间觉得脖子和腰后面被蹭得暖暖的发痒，于是咯咯咯咯笑着去扯徐威东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贱贱，别闹了。”下一秒，徐威东恍然间有些失了神，他缓缓收回手，无声的笑了笑，推开车门返身坐到副驾驶位上。
　　司机忍不住话多了起来：“你朋友醉得不轻啊。”
　　徐威东嗯了一声。
　　“上次我也接了两个人，全都醉得稀里糊涂，也是半夜三更，就你朋友这调调。结果你猜怎么，他们两个上了我的车，突然就搞到一起去了，还是两男的！”
　　徐威东没吭声。
　　“我在前面开车，一边开一边听到后面那个声音，你说两个男的搂在一起亲来亲去，害不害臊，听得我都替他们耳红。”
　　徐威东干笑。
　　“现在这个社会的小年轻啊，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如果全都是两个男的搞来搞去，国家还有什么必要搞计划生育嘛。”
　　徐威东一抬头看到何玉娟走下楼来，冷冷说：“师傅，你熄火也熄大半天了，计价器还在跳，可以开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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