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与玫瑰

　　可不知道为什么，钱思成的眼睛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钱思成的眼神、目光。
　　钱思成把话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请问这衣服多少钱，我转给您。”
　　Martin先开口道：“都说这是赔给你的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后面的话Martin暗自在心里嘀咕。
　　“我之前的那身衣服加一起也就三百块，你们赔给我的这身衣服远不止那个价格，我不想占你们便宜。”
　　此刻，钱思成固执得像个石头。
　　“那好吧。”
　　听见陈昀已经发话，Martin只好按老板的吩咐办事。
　　钱思成浑身上下一件名牌都没有，但几万块钱的转账交易，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因此Martin暗自把钱思成归为那种行事低调的富二代类型。
　　“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吧。”陈昀说。
　　钱思成摇头表示不用，其实如果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那扑簌的睫毛下遮盖着的恐慌。
　　可惜陈昀并未注意。
　　“那西瓜怎么办，说好要赔你一个的。”她问。
　　“不用了。”
　　钱思成低着头离开，背影仓惶。
　　此时此刻的陈昀也并不知道，自己和钱思成的交集远不止于此，命运把另一个Austin带到了她的身边。
　　回去的路上，Martin负责开车，陈昀坐在后车厢里假寐，后来逐渐陷入浅眠，Edward的梦境卷土重来，她甚至还梦到了Austin，男孩忧郁的目光仿佛被囚禁在玻璃罐里金鱼，透过瓶身，金鱼照见了另一个抽象的自己，而镜子对面，钱思成与Austin宛若双生。
　　陈昀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钱思成的眼神熟悉……
　　“Boss，醒醒。”
　　酒店的地下车库，起初Martin只是小声地喊她，发现没反应后，又转过半个身子，提高了点音量喊她。
　　陈昀被叫醒，迷茫地看了Martin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梦里，她清了清嗓子，问：“到了？”
　　“是的，老板。”Martin下车为陈昀拉开车门。
　　陈昀抬手附了下额头，不出意外地摸到了冷汗，她定了定神，从车里走出，乘电梯直达酒店房间所在楼层。
　　总共四部电梯，与陈昀同时到达的还有对面的那部。
　　电梯门同时打开，陈昀目光直接与对面的人四目相接，而对面的人恰巧是一小时前刚见过的钱思成。
　　钱思成先一步将目光收回，甚至向后撤退半步，藏在了一片阴影中，而为他扮演遮蔽物的是一个西装革履、气质卓群的男人，是放在人群中是很难被人忽略的那一种。
　　陈昀听钱思成叫那个人叔叔，也从刚才钱思成的行为中探知到了，对方似乎不想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们两行人从电梯里出来后，分别朝不同方向走去，如人海中无数的陌路擦肩，陈昀和Martin先一步开启房门，在听到清脆的关门声后，站在高大的男子背后的那人勉强支撑起的脊背塌了，目光迟钝如木。
　　钱思成茫然地跟在钱濯筠后面，进入酒店房间，然后在又一道关门声后，彻底关闭了自己所有感官。
　　陈昀让Martin去查钱思成。
　　申市与加州相隔一万多公里，在相隔的数不清的时光里，那种叫做遗憾的情绪一直埋在她的躯体里，渗入她的脊髓中。
　　她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在她的电脑里一直躺着一个名字叫做未命名的文档，是几年前她从邮箱里Austin发给她的邮件里下载下来的，Austin既是发件人也是创作者。
　　她手臂圈住小腿，蜷缩在墨绿色皮质座椅上，眼睛呆呆的呈放空状，鼠标正对准那个文档，像过往无数次一样，不敢点下去。
　　申市雨水充沛，三天两头下雨，正当陈昀犹豫的时候，窗外又下起了雨。
　　陈昀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指引，如同朝圣者感受梵音，她活动着半僵硬的脖子，看向窗外，城市街景笼在雨雾之中，像是被囚禁的钢筋巨兽，明媚的太阳依旧挂在天上。
　　这是一场太阳雨，来势汹汹，去时也干净利落，十几分钟后，天空就被涤荡得一片碧蓝。
　　伴着雨声，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一声鼠标点击的声音。
　　那个文档终于被打开，陈昀像是从过往时空里划开一道裂缝，窥见了Austin晦涩阴暗的真实人生。
　　时间像时间缝隙里的流沙一样流逝，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酒店房间里的吊灯里溢出的暖黄照亮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陈昀终于看完了那些文字。
　　Austin曾是UCLA电影学院的学生，梦想是成为一个全球知名导演。现实是他在自己刚读完大一的课程的时候就结束了鲜活的生命，而他文字里的奥斯汀，是破茧而出的蝶，将过往苦痛点缀成翅膀上的斑斓色彩。
　　将这个剧本拍成电影是Austin愿望清单中的一项。
　　他把这个愿望夹在了一部名叫《我们的父辈》的碟片里，那是一部战争题材的片子，刻画了二战时期的五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被辛辣的现实裹挟，在黑暗的洪流中痛苦挣扎。
　　越清醒的人，越撕裂。
　　他说他在片中至暗时刻，在灰蒙血色中获得了片刻的平静，他发现忘记苦痛的办法之一就是体会更深一层的苦痛，于是他把自己苦痛情感凝练在这个剧本里，他做不到与现实和解，但剧本里的他可以做到。
　　这些年，陈昀完成了Austin愿望清单上的一项又一项。
　　现在，她要完成这最后一项了。
　　她发短信给朱琼，说自己暂时不回纽约了，纽约的各项工作事物交由Martin代为执行，Martin临行前把查到的有关钱思成的资料交给了她。
　　因为陈家并不涉猎娱乐产业，所以她找到了李颂歌，再由李颂歌牵线了何家，何家是娱乐产业发家，圈内人脉广。
　　何宝莱帮她找到了一个有档期的知名导演，于是陈昀专门带着剧本飞去川城拜访他，见面地点约在一处茶室，名叫四方茶室。
　　从正门进，四方形回廊，中间屋顶镂空，庭院填满白色鹅卵石，正中栽着一棵粗壮栾树，而且界线分明，一半开花，一半长叶，一半着淡粉，一半为嫩绿。
　　由侍者带路，陈昀走进了其中一格，房间里茶桌低矮，一个穿着简单形容落拓的中年男人盘坐在桌旁，背后是一大面紫檀嵌玉石座屏风，阻挡了人的视线，也在视觉上缩短了空间。
　　“陈小姐，请坐。”男人嗓音低沉而混沌，听着像是肺不太好，肤色有些黑，不过并不病态，似乎是常年晒阳光导致的健康肤色。
　　陈昀提前看过他的资料，舒逍客，一位曾经获得过奥斯卡提名的著名导演，电影风格个人色彩明显，极擅长拍爱情片，镜头高级且古怪，表达的涵义却极易戳到人的肺管子，简而言之就是，没人会不爱舒逍客的电影。
　　“舒先生，您好，”陈昀整理了下衣服坐下，“我是陈昀。”
　　说着，陈昀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剧本，放到舒逍客的眼前，“这是我想拍的剧本，您看看。”
　　舒逍客只不疾不徐地将面前的剧本推至一旁，道：“不急，陈小姐先尝尝这茶。”
　　侍者半跪在两人中间，按部就班地洗茶、沏茶，炉上咕咚咕咚的热水正开着，白色的烟气从壶口冒出，伴着古筝的乐声，雅之一字到了极致。
　　“川城特产竹叶青。”听舒逍客这么介绍着茶，侍者将一杯茶放至陈昀面前。
　　陈昀尝了尝，只觉甘洌，其他倒什么也尝不出，她不善茶道，更喜欢装在塑料杯里一分钟就能做好的冰美式。
　　“抱歉，我不太会喝茶，”陈昀大方坦白，“除了甘洌，尝不出什么味道。”
　　舒逍客颇有点人如其名的意思，笑声粗犷、爽朗，真有几分像来自大漠的逍遥侠客。
　　“我喜欢陈小姐的坦诚。”
　　伴着茶香，袅袅白烟，舒逍客终于打开剧本看了起来，陈昀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又多喝了几杯茶，也尝出了茶里更多的味道。
　　舒逍客粗略看了下剧本，眉心蹙起，“写这个剧本的人是个三流写手吗？”
　　陈昀心底不快，但面上未显，“是我一位过世的朋友。”
　　舒逍客手指点在剧本上顿了下，道：“我可以拍，但前提是剧本必须要改。”
　　“怎么改？”陈昀问。
　　如果改的面目全非，陈昀宁愿不用这位著名导演。
　　“大改。”舒逍客说，“你朋友的这个剧本叙事苍白，不够有力道打进观众心里去。”
　　陈昀相信舒逍客作为导演的专业素养，也知道这个剧本目前是有缺陷的，“舒导，我不希望你们把这个故事改的面目全非。”
　　“故事是骨，表达方法是皮，”舒逍客说，“我不满意的是这个剧本的皮。”
　　陈昀听懂了舒逍客的意思，道，“那就拜托舒导了。”
　　临走前，舒逍客问了陈昀一个问题，她为什么想把这个剧本拍成电影。
　　陈昀说：“这是我朋友最后的愿望，他的梦想是成为像您一样有名的导演。”
　　生命不能与梦想等长。
　　那个名叫Austin的故事，过程荒诞，结尾仓促。
　　陈昀离开时的目光叫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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