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

作者: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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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若残阳(1)


      秦同袍不知道刘允是如何劝服季州城将士和百姓的,多年后的残阳中,当他再想起那日开城门后的场景,一颗心仍旧忍不住的颤动。
      城门大开,映入眼帘的季州城内飘扬着数不尽的白色丧带,残兵跪在前头、百姓跪在后面,望眼欲穿,整个城内的道路上尽数跪着穿丧服的秦人。
      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纷纷抬起头来,淡薄的眸子中没有愤怒、没有恨意、甚至没有欣喜,一双双眸子像极了一坛坛平静无波的死水。
      也是在那一刻,秦同袍忽然清楚的意识到一个从前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即,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希望天下一家的。
      毕竟战争的残酷,骨肉的分离,远非常人能够想像。如果君还是君,国还是国,谁又能问心无愧的说上一句一统四海才是对百姓最有利的呢?
      “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是不是错了。”
      秦同袍侧过身,将石桌上扣着的杯子翻起,斟满酒水,嘴角微微上扬,视线落在张玄觉不解的眸子上。
      “你这伤的不轻,老杨头可说忌酒的。”夺过他唇边的杯子,张玄觉不悦道,“平日不见你恋酒,这几日是怎么了?王位还没登,你也想学秦勇昌,夜夜笙歌是怎么的?”
      “从前不知杜康好,今朝才知其玄妙。”
      “你这灌了几杯黄汤?说话嘴都不好使了。”
      夜色中,冷冷的空气在唇齿间流荡,一呼一吸间冰凉的感觉似曾相识,又些许陌生。都说家乡的空气是有味道的,可是秦同袍却越来越觉得这秦国故土的空气,正陌生的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坐下陪我喝一杯。”
      “不行,等你好了,怎么喝都行,今天就到这里吧。”
      向来贪酒的张玄觉这一次并没有感觉到酒的醇香,他伸出手,霸道的把酒杯中的酒倒空,见秦同袍不恼反而去抓酒壶,只能无奈却眼疾手快的抓过来塞进自己怀里。
      “小酌怡情,这是你跟我说的,你忘了?”
      “我忘了。”
      “忘了?”
      “都忘了吧。”
      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色冷霜随着呼气萦绕在唇边,秦同袍凝视着书房的位置,昏昏沉沉的头压得他抬不起脖子。低首自嘲的笑了笑,或许并不是是这颗价值万金的头重,而是深深的愧疚,对刘氏的愧疚,对刘允、刘准的愧疚,还有那个横刀立马的少年刘玄楠。
      “忘了,都忘了……”
      “同袍啊,刘氏灭门,不是你的错,就算刘准没有投降,秦勇昌那个昏君也不会留着他们。你可知道刘氏的根基有多深?平江城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刘准、刘允两兄弟非但毫发无损还能各守一城,刘准守的还是地广土沃的季州城,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痴痴一笑,秦同袍醉态毕露,“爱什么什么,反正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
      “好,你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好了。”
      张玄觉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声音是少闻的悲沉,“一塌岂容二虎?刘氏家族势力庞大,文至副相尚书,武有二子各守一城,秦勇昌又不是什么仁厚之人,自然视之为肉中刺,我说句大胆的猜测,就算没有起义军,他们也活不了几年,你信不信?你……”
      烈酒辛辣化作一股气浪,随着酒嗝在喉咙中翻滚,秦同袍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把头低的更深了,好似犯了大错一般。
      “他不信,我信!”
      “刘将军!”
      受降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刘允,顶着又肿又红的眼睛走了过来,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此刻肿的只剩一条细细的缝,远远望去像被马蜂蛰了,月光之下,还有点好笑。
      “刘将军……您坐,同袍,同袍!”
      “嗯?刘将军又不是外人,再说这是他家,想坐哪就坐呗。”
      张玄觉陪着笑脸,搀扶虚弱无力的刘允,狠狠瞪了同袍一眼,他想,这个家伙真是醉了,连往日十分在意的礼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是他不知道,秦同袍并没有醉的一塌糊涂,他只是觉得,在生死面前,那些繁文缛节都是不堪一击的。经历了堪称灭门之灾的刘允,没有选择杀了自己已经是格外仁慈,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在他面装什么主人呢。
      “刘将军半月没怎么进米水,还是先别……”
      “酒壮怂人胆,我要是早有魄力,说不定,刘氏也不会遭此灾难。”
      刘允拂开了张玄觉阻拦的手,捻起秦同袍的酒杯凑到鼻尖闻了闻,带着淡淡桂香的烧刀子,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季州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俯仰间,将烈酒倒进口中,这突如其来的辛辣,呛的他连连咳嗽,咳着咳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小弟,酒能使人沉醉,也能使人清醒,不论何时,你要记得,你先是秦人,其后才是刘氏子孙。”
      哥,家没了,国还在。
      小允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可自私一点的说,小允起码保住了季州和苗州的刘氏一族,虽然……虽然自己只保住了他们。
      风吹过脸颊,悲伤被一点点藏入心肺,刘允憔悴的脸上渐渐露出刚毅,宽袖之下,他紧紧攥着拳头,缓缓的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连日紧锁的眉头也逐渐展开。
      他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秦同袍,眼前闪现出家主的音容笑貌,嘴角微微上扬。家主的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清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不敢想他,也没脸想他,更没资格想他。
      “大公子,你真的长的很像家主。”
      见他没有回应自己,刘允换了个石凳,坐在他身边,拉过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肿成一条缝的眼睛温和的看着他。
      “刘允效忠过你的父亲,从今以后,当初如何效忠家主,就如何效忠你。”
      说罢,刘允抬起另一只手,将他的手紧紧裹住,一下一下的搓着,将自己的热度传递给他,就像当年雪地中家主为自己搓手一样,温柔的,关切的。
      “大公子,刘允希望你日后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王上。不求你开疆拓土,只求你能守得大秦国泰民安。”
      刘允的话字字如锤,落在心上。
      抬起头看着他沧桑的脸,反复咀嚼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秦同袍有些心虚的回握着他布满老茧的手,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的,他必须让秦国国泰民安,这是他的使命,是任何一个君王的使命,即使自己不会登基为王,也一定会监督同泽做一个好王上,否则,又岂能对得起为这场战争流血牺牲的将士和百姓!
      可是,自己又真的能做到吗?能做一个好王上、能监督同泽做一个好王上吗?若是从前,还有自信,可一路走来,磕磕绊绊,那些自信早已随着成长的风被吹的七零八落。
      王者的心,怀着天下,眷着苍生。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该为一时的得失而沉醉,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活得太过克制。
      隐忍了将近三十年的他,真的觉得很累,很累。
      “有时候我真想眼一闭,撒手不管,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多年以后,退隐山林的刘允坐在摇椅上,看着门前涓涓细流,还会想起这句话,这句让自己感同身受的话。
      次日,破晓将至,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王城临安的王殿中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大殿、也刺透了宫殿上空的静默。
      “王后……王后自尽了!”
      “闭嘴!先别声张!”
      视线落在王后腹部触目惊心的殷红,王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摸着主子已经凉透了的身子,冷汗直流的同时迅速的冷静了下来,她忍着悲伤和恐惧把主子重新放回玉枕之上,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在双膝酸软的情况下站起身来。
      她疾言厉色的呵斥大声尖叫的婢女,仔细观察每个跪在地上的婢女、宦官的神色。当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刚进宫不足半月的婢女小柔身上时,余光中她看到了一封写着王上亲启的信函。
      “小柔,你去,去把……算了王忠,你去,去请皇上来!”
      王忠是王后嫁到秦国就贴身服侍的宦官,对王后忠心耿耿,今日一早他正准备王后喜欢的肉糜小米粥就听到殿里传来骇人的尖叫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却只看到了王后早已苍白无血色的尸体。
      “是,姑姑。”
      忍着心中的剧痛,王忠领了命令,直奔王上的寝殿而去,王宫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破晓之时,夜夜笙歌的王上刚睡下没多久,要是没有天大的事,谁敢打扰他的休息,谁就得死。
      “午吉大人在吗?”
      作为王后身边红人,王忠是有权利和地位直接觐见午吉的,恰好,一个接了季州信笺的小宦官也正要去见午吉,有见他急的脸上满是汗水,虽然没问缘由,却片刻不敢耽误的带着他进了偏殿。
      “大人,大人。”
      小宦官轻声喊着午吉,见他对自己摆了摆手并起身朝这边走来,又连忙带着王忠退出了偏殿,两人各怀心思的站在门口,吹着让人瑟瑟发抖的冷风沉思。
      “怎么了?哟,王公公,这么早,是王后差您来让王上醒后去用膳吗?”午吉搓了搓手,轻声道,“今儿恐怕不行,王上昨晚喝的太多,眼下正醉的厉害,今天的早朝怕是都……”
      “王后崩了,午吉大人。”
      “什么?你说什么?”
      王忠噗通一声跪在不可置信的午吉面前,紧紧抓着他的袍角,强忍着主子故去的悲伤,泣不成声的低吟。
      “大人,王后崩了,麻烦您跟王上通传一声,现在只有您能跟王上说句话,也只有您……”王忠哽咽着,“死者为大,看在王后她这么多年从未为难过您的份上,求您了!”
      “你别这样,咱俩级别相当,你这样可是折煞我了。”
      接受王后去世的事实,或许说早就知道王后有自杀征兆的午吉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他没有太大的震惊。用力扶起磕头如捣蒜的王忠,看着他身子一颤一颤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生出一丝怜悯。
      “你在这等我,我这就进去通报。”
      午吉虽然读书不多,可却很懂政治朝局,他知道王后和王上之间是有感情的,可是国别面前,私人的感情太过奢侈。这么多年,王上表面上敬着她,可从成亲至今,从未与她圆过房,就算烂醉如泥的与歌姬媾和,也不会与她合盖一张被子。
      说到底王后也是可怜人,为了燕秦两国结成姻亲,她这个燕王的嫡长女就这么被无情的牺牲了。
      如果说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的,或许就是被政治牺牲了的和亲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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