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景言气喘吁吁地跑回庄子，来到议事大厅前。见大厅百级石阶之下的广场中果然左右两分，乌泱泱地站着快上百号人。

　　左边都穿着和她一样的练功服，排列整齐，各个持剑而立，昂首挺胸英姿飒爽。右边则是灰不拉几松松垮垮的一众外人，泾渭分明，对比惨烈。

　　右边还放了一顶软轿，谱这么大，至于么？要知道从景家庄山脚到这可有上千级半人高的台阶啊，居然生生让人抬上来？景言摇头……真是有子必有母。

　　她抱着一袋鱼干在众人瞩目之中突然出现，她可不像景钰那般，微觉面热。

　　右边那群乌合之众对着她指指点点：

　　“快看，快看！”
　　“就是她就是她。”
　　“就是这个女的打伤了我们……”

　　景言：“……”

　　你们一群大男人被我一小女子打的七零八落眼青鼻肿的，你们都不嫌丢人我怕什么！又回身把那袋咸鱼递给终于赶上来的小师弟，学着景钰正了正仪容，步履坚定，走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高调姿态。行至当中，猛然转头，将她酝酿许久的凶光朝他们射去！

　　“嘶嘶嘶……”

　　那些人不防她这招，纷纷倒抽冷气，有个别特别胆小怕事的，竟站立不住，往同伴身上倒去，又是一阵七手八脚的骚乱。

　　“师姐威武！”

　　跟在后面的小师弟狐假虎威。

　　“师姐威武！”

　　景家弟子中年纪小的那拨也跟着起哄，又被当先站着的三师兄沈滟秋喝止了，不过他转头就朝师妹眨了眨眼竖起了大拇指。

　　景言爬上楼梯，就听见景钰亲切熟悉的冷嘲热讽：

　　“笑话，我们与那人素不相识作何要包庇？明明就是你们技不如人又想以多欺少，我和景言是锄强扶弱为民除害！再说，不过是一纸请柬罢了，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倾巢而出么？”

　　“你说什么！不过是一纸请柬？你你你！你知不知道那可是八月十五武林大会的请柬！”

　　景言在那个熟悉的油腻桀桀叫嚣声中，悄摸无声地溜进大厅，只见厅上人也不少。

　　其中上坐一位头发灰白年近六十的老妪，手弄念珠面目和缓，正是景家庄已卸任的老庄主景花重。其子现任大庄主景河清坐在下首，手执折扇一身月白长袍的文士打扮，却是温润如玉雅量非凡。只当堂站着的小女儿景时枫，手持长剑腰背挺直，五官威严目光锐利，一看便知是个厉害角色。她身后椅子上大刀金马地坐了个汉子，虎背熊腰方脸短须，却是双目放空神游天外，正是景家的上门女婿，景钰的亲爹钟池。

　　景言进来便瞧见她爹在衣摆下方朝她轻轻摆了摆手，她当即了然，蹑手蹑脚地往里走。那又冷又飒的紫衣女子听见轻微声响突然回头看她，四目相对，景言咧着嘴跟她打招呼，又伸手在嘴边比了个嘘。见她面无表情又冷漠地转过头去，又继续做贼似的猫到并排站着的大师兄齐大勇，二师兄曾慕寒背后。

　　来的路上她已从小师弟那里得知这紫衣女子叫做秦姝，是河洛王家堡的人，不过她丝毫不知这王家堡是什么东西。而那个被景钰气的上下跳脚哇哇乱吠不止的，正是王家堡少主王随。此外还有一位三十多岁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盛装打扮的女人，侧身坐在钟池下手。不像她的宝贝儿子那般气怒暴躁，却是满脸倩笑，温柔似水，想来便是王夫人了，这两人都未曾留意到她。

　　“什么武林大会？你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吧？”景言听着景钰又开口嘲道。

　　江湖上几十年也没开过这武林大会了，景言听着这个煞有介事的词儿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见奶奶和爹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们这些游侠豪强，在历朝历代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本朝尤是。只因大周皇族陈氏本就起于江湖，岂又会让历史再重演？皇家一直对江湖中人严防死守，即便如此每隔个十几二十年的便又会风波再起。譬如二十年前那场毁仙灭道，究竟是为何而灭？最后又引发了十年前那场墨泽之乱……

　　世事因果循环，哪个说得清道的明？景河清不愿回想那场苦战，心中感慨。

　　“咦，景姑娘竟不知么？这就奇了。这次武林大会呀，乃是由现今的江湖四大家族之首——洛州陆氏举办，更则由河洛牧端王大人特批的呢。只为着庆贺册立太子大典，遍邀天下豪杰于八月十五齐聚洛州！这可是咱们中原武林几十年未得的盛事呀，只有持请柬之人方有资格参加呢。”王夫人含笑施施款款地说道。

　　景言此刻耳听眼见这位夫人做作十足的娇声媚态，一阵尴尬起腻，微微倒吸了口气，暗暗抠了抠手心。二师兄曾慕寒闻声，回头给了个：习惯就好的表情。

　　虞贵妃死后，皇帝为了平抚皇长子煜和其生母叶皇后，及叶氏一族，下诏立年仅十四岁的祁王为太子，正式入主东宫，这是早几个月的事了。

　　洛州陆氏？是了，当今江湖，要说却也只有他们能开的了这武林大会。倒不是他们实力强，只是洛州陆氏与青州崔氏是姻亲，崔氏老夫人又是那已故的靖安王楚大帅楚攸之的长姐。而靖安王夫人正是当今太后曾经最疼爱的，同样身故的先长公主，当今皇帝的堂姐。

　　虽则长公主和王爷双双离世，但是他们的女儿楚安澜却是如今的靖安军大帅，手握大周半数兵马，镇守整个北方边境。大周时下流传最广，最受稚子顽童欢迎的童谣便是：巾帼将军楚安澜，打仗胜过男儿郎，斩腾蛇，射天狼，皇帝老儿都要让！

　　当然这歌谣，亏得是楚安澜是个女子身，否则哪个皇帝能忍？

　　景花重一时间多有遐想，更关键的是，她竟对此毫不知情，当即向女儿投去问询的眼神。

　　景时枫即刻对着娘亲恭敬地回道：“回母亲，女儿前日确是收到了请柬。只这两日是您斋戒礼佛的日子，女儿不敢让这俗事侵扰了您。”

　　景花重近年来诚心向佛，庄里的大小俗事早就交给了一双儿女打点，她点了点头，并未再言语。

　　“这次武林大会除了是各门派互相交流切磋之外呢，也是陆老前辈金盆洗手，将家主之位传与陆长林陆大侠的大礼。这，承蒙江湖中人抬举，”王夫人说着捏着帕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腰肢摇摆莲步轻移，渐至大厅中央。正对着端坐着的景花重，抬高下巴道：“将我和景老夫人并称为‘南北夫人’，届时你我二人齐聚洛州，必是江湖中的一曲巾帼佳话呀。”

　　景言愣了一下，这个王夫人虽然这两步是扭得不错摇曳生风，但显然半点功力也没有呀，竟然能跟奶奶齐名？

　　景钰白眼朝天，冷笑道：“王夫人好大的口气啊，居然想和我奶奶齐名。我奶奶与司徒晟的姑苏太湖之战声动江湖，挽了整个中原武林的面子。也不知道王夫人有什么值得说道说道的事迹，供我们小辈瞻仰瞻仰。”

　　三十年前的三疆之乱中，本来一直对大周俯首称臣的南疆十六部突然起兵，打了大周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南疆孤立无援，是三疆之乱中最早被平定的。

　　可是战事刚了，江湖中却是针锋相对。南疆第一高手司徒晟突然携一把弯刀归魂，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江湖民间都道这是大周战场得意，武场失意。

　　所以这太湖之战意义着实非凡，虽过去二十多年已不再被人时时提起，却也是足以载入百年江湖大事记的战绩了！

　　王夫人并不会功夫，这种事迹当然没有，一时语塞，脸亦讪讪。

　　“都是些虚名罢了，多少年前的事喽，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做得了什么劳什子的夫人哟。”景花重云淡风轻地道。

　　“奶奶，您可不能如此自谦，您这‘一剑断山陵’怎么能是虚……”景钰还未说完，她娘景时枫早已不耐，打断女儿倨傲地道：

　　“母亲大人说的是，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母亲可从来都不仰着哪个男人的鼻息说话。这几年中原武林竟这般没出息了么，随便什么来路的人都敢给自己瞎起名号，爱起名号不打紧，却别拉着我娘！我们景家庄从来没有什么夫人，只有庄主！”

　　景言心下叫好！姑姑真霸气！

　　她爹抛妻弃子那年，景时枫还不足五岁。所以她的记忆里从来都只有娘没有爹。而她娘亲不只要拉扯兄妹二人长大，还要撑起偌大的景家庄。虽然景花重从小对他们兄妹二人极其严厉，她私下也多有抱怨，但她打心底里敬爱母亲。

　　她耳濡目染继承了景花重年轻时候的火爆脾气，当年她景二故娘的名声那也是响当当的。后来招的上门女婿，她也一直便是当家的。所以她最是看不惯王夫人这种靠着男人没半点真本事之人。

　　景言没来之前，她已听这王夫人矫情做作地和女儿打了半天言语官司，心下早已不耐至极。现下这人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要跟我娘齐名，侮辱谁呢！

　　王夫人好像被踩着痛处，脸上的笑忽然凝固住了，紧攥着帕子的双手骨节发白，语气也冷了下来：

　　“老庄主说的是，确是些虚名。只是，当年那名噪一时的南疆第一高手，如今可不是又被人打败了么，更是连刀都让人给夺了。”

　　“你说什么？司徒晟的归魂刀被人夺了？！”江湖中的成名人物都将随身兵器视为生命，所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如今竟被夺了刀，那么司徒晟难道已经？景时枫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怎么回事，司徒前辈被夺刀之事竟是连姑姑也不知么？景言心下大惊，忙去看爹爹奶奶，只见爹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奶奶神情却是丝毫未变。

　　王夫人看着景时枫的震惊，心里十分得意。哼，果不其然啊，看你们有什么可嚣张的。又见老庄主却是毫无波澜，心道：这老太婆果然沉得住气。

　　“是啊，二庄主竟没得到消息么？这件大事早已在中原武林传的沸沸扬扬，想来湘阴更近南疆，该是比我们先知道才是呀？”王夫人故作姿态地道。

　　景时枫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确是十足震惊，更有许多疑惑，可是她看王夫人这幅姿态，明摆着是故意看笑话。刚刚已经没沉住气失了口，此刻只能极力压住好奇。

　　“想来这南疆第一高手也不过如此，怕是咱们中原武林抬举他送他个……”王夫人拿眼扫了一周，细眉轻挑：“虚名罢了。”

　　“什么南疆第一高手，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在这儿嚼，真是费劲！喂，别废话了，你们也别想藏着那人和请柬。赶快连人带物给我交出来，哼，那杂碎还真以为自己找了个了不起的靠山呢。”

　　怎么会有这么没脑子又欠打的人？景言心里不住默念：不与傻瓜争长短！

　　却听姑姑暴喝：“齐大勇！你这个大弟子怎么回事，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庄子，瞎眼了么？”

　　“是，弟子知错！”齐大勇冷不防被吼，吓的一哆嗦，忙沉着脸向那王少主走去。

　　“你干什么，你敢动我！放我下来！”

　　“得罪了！”齐大勇一把扭住他，像是要直接把他扔出去。

　　“秦潇潇你还不快来救我！”

　　秦潇潇？她不是叫秦姝么？景言见秦姝此刻的脸色竟比那黑衣人还要阴沉，冷彻，但却不做声也无动作。

　　“且慢！”倒是那王夫人脸上极为不悦，急着上前相阻。

　　景时枫冷笑道：“你这后娘当的可不怎么样啊，正好我替你管教管教，你倒也不必谢我。”

　　后娘？等等，王夫人和这王少主不是亲生的？又见王夫人朝着大师兄和王少主踱去，脸上却再也没有先前那似水的温柔，而是满目怨恨几近疯狂，像是把锁在心底的小兽放了出来。

　　王少主亦从未见过这个后娘这副模样，在他们这真正的王家人跟前，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可从来都是百般讨好的，一时竟被她脸上这阴毒的怨气所摄。忍不住害怕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啪！”

　　一声清厉的脆响，王夫人用尽全力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她脸上。等等，怎么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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