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

　　那年她爹爹应皇帝亲召，封他为‘武林将军’，率领一批江湖人士去槊州协助靖安军大帅楚攸之围剿泽教。

　　爹爹离开的那大半年里，每日她都躺在娘亲怀里，听着她的歌谣入睡。娘亲唱着姑苏的家乡小调，吴侬软语地她虽半懂不懂却觉得极好听。

　　后来关外传来爹爹他们胜利的消息，娘亲大喜带着她先转道去姑苏的幽篁山庄拜祭外祖父，而后再去槊州亲迎爹爹。

　　那是景言第一次出远门，她记得当时景钰羡慕的哭闹不休。景言答应每到一处就给她买一份礼物才将她勉强哄住。

　　她跟着娘亲到了姑苏，只记得姑苏街头新鲜出炉的海棠糕极香甜，心想可惜不能保存没法带给阿钰。她们来到山庄，像她们住的絮园一样布置的极尽巧思但却是十倍的大十倍的美。被剩下的几个老仆打理的甚好，只是空空荡荡，让她觉得冷清不自在，不若絮园的温暖生气。

　　她们拜祭完祖父后，原本娘亲说要带她去见什么人。可是不知怎地，本身体极好鲜少生病的景言，到了姑苏后却不争气地有些水土不服。娘亲便将她交与碧桃让她好生睡一会，还说等她睡起来要给她一个惊喜。

　　她开心地睡了许久，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活蹦乱跳地等着娘亲和她说的惊喜。可是等来的却不是惊喜，而是满脸泪痕失魂落魄的娘亲。八岁的小景言似懂未懂，一直叽叽喳喳地安慰娘亲，想哄娘亲开心，可是娘亲一直没开口，带着她和碧桃立刻返程往湘阴方向走。

　　娘亲沉默了一路，景言越来越慌越来越急，反复地问娘亲：“娘，您怎么了？娘亲咱们不去接爹爹了么？娘亲您同言儿说说话呀。娘亲，言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娘亲，是不是爹爹出事了？娘亲……”

　　可陆清安除了偶尔吩咐碧桃一两句之外，就不曾开口。

　　除却睡觉，马车便不停蹄，在景言觉得自己小小的身板马上就要散架之时，终于停在了景家庄门口。小景言喜出望外，回家了！回家肯定就一切都好了，她抓着娘亲手臂：

　　“太好了，娘亲咱们回家了！”

　　娘亲却将她推开大声地斥她：“你闭嘴！”

　　这是娘亲这几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记忆里一直温柔的娘亲第一次发火，第一次凶她。景言愣在车里，吓得不敢出声。娘亲抛下她急走进庄子，却被迎上来慌慌张张的二师兄曾慕寒截道：

　　“师娘，您回来了！太好了！师父刚刚被人送回来了，受了极重的伤，怕是，怕是要不行了。”

　　“你说什么！清安，他！他现在在哪？”

　　“在东院，庄主和师叔都在他身旁。庄主说你们不在，现下絮园没人不方便，本要将师父带到她院里照料。可是师父神智不清，却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庄主就还是将他送到絮园了。庄主不知道你们到哪了，正命我们给各处暗桩送消息，急寻您呢。”

　　十三四岁的曾慕寒跟在往絮园急奔的师娘身后，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大段。

　　陆清安此刻心急如焚思绪纷乱完全忘了还在车里的女儿，景言在车上本还沉浸在刚刚娘亲的震怒里，忽又不清不楚地听到二师兄说爹爹受了重伤。一时间吓得腿发软，还是碧桃一把将她抱下车：

　　“小姐，快呀，快去絮园看你爹，怕是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

　　小景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往小院狂奔，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般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不及去抹，只知道我不能没有爹爹！绝不能！！！

　　不知是否因那天经历的情绪起伏太大，后来关于那日的记忆总是显得极为错乱。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跑回的小院，只记得一盆一盆的血水从爹娘的房里送出来。

　　她不记得当时爹爹的脸，只记得走进屋里只见满屋子乌泱泱的人。她从人缝里，看到娘亲伏在床头，双手紧握着一只血手。

　　她也不记得奶奶姑姑是怎么喊她，只记得娘亲断断续续地大哭——

　　“河清！河清！你绝不能死，河清！”

　　她不敢上前，不敢去看这最后一眼。只要她不看这最后一眼，爹爹就不会走，爹爹就必须好好留下来，她日后就还有许许多多眼，她就可以日日夜夜都看到爹爹。她转身往外跑，才迈了一步，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待她睁眼醒来，只看见眼前一个巨大的鼻涕小人，大声叫起来：

　　“奶奶，奶奶，娘，娘！阿言醒了，阿言没死，阿言醒了！呜呜呜呜呜，阿言阿言……呜呜呜呜呜……”

　　鼻涕眼泪甩了她一脸，阿钰从小就不肯喊她姐姐。

　　啪！

　　景时枫一个爆栗：“什么死不死的，瞎说什么！谁都没死，谁都不会死！”

　　谁都没死，谁都不会死，真好！

　　八岁的她醒来后得知是娘亲用外祖留给她的唯一一粒起死回生药丸，将爹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又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守着昏迷的爹爹三日三夜，他才终于睁开眼。而后爹爹休养了大半年才彻底恢复，这期间娘亲一直贴身照顾着爹爹，根本无暇顾及她。她不记得那大半年她是如何过来的，只知道又担心又害怕又无人可说。

　　爹爹既然安好，她便再也不愿去回想那些伤心和难过。她知道当时在姑苏肯定发生了些什么，可她不敢问娘亲，也不敢以此打扰爹爹养伤，便自行将姑苏和马车上的记忆封锁了。

　　那之后她和娘亲之间不再亲密无间，隔着一个她不甚明了却又不敢探寻的秘密。娘亲日渐沉默，又过了半年她搬出了絮园，母女俩就更加疏离了。她望着娘亲，总像是隔着流云谷那终年不散，潮湿黏腻的浓雾，怎么也看不清……

　　“妹妹，妹妹，你怎么了……”

　　“啊，我……”景言从回忆里醒来，见敏姐姐抱着孩子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她感觉到脸上的寒凉，摸了摸，竟湿了，忙胡乱抹了抹：“没，没什么。我看姐姐这般幸福，我，我，我太感动了……我出去透透气……”连忙转身逃走：今日这是怎么了，还真成了个孩子了，这么多事！景言暗骂自己矫情。

　　她走到屋外，轻手轻脚地带上门，不好！

　　“啊——我的孩子！”

　　景言关门的刹那已经听到屋里一声极轻微的异样声响，下一刻就听见敏姐姐的惨叫！她立刻冲进来，只看见敏姐姐已扑下了床，丫鬟翠儿也晕倒在一旁，旁边的小窗开着。刚刚那声响竟是贼人开窗！景言头脑一片空白，只瞧了敏姐姐一眼，便从窗户一跃而出朝那个黑影直奔而去！

　　“妹妹——孩子——我的……”身后那尖利的呼喊犹如一把刀直插进景言心里！

　　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为什么！！！

　　惊惧悔恨间又听得身后打斗声大作，姑父他们被缠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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