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入墨

　　在许多大学里，食堂、图书馆、小树林被称为情侣约会的三大“圣地”，而在H大，这三个地方又分别因其舒适性、文化性以及隐蔽性被评为同学间交流小道消息的绝佳地点。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么有大学生的地方就有八卦。
　　易元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大学的这节始业课的，这天晚上，其他同学都在各自的寝室里和室友们聊天破冰，只有他一个人，带着一只小鬼，百无聊赖地逛出宿舍想去学校超市自己忘记带来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人到了晚上，方向感就变得特别差，更不用说易元光这人本来就没什么方向感。他走着走着，超市没找到，倒是撞进了靠近学校大门的那片小树林。
　　他找了块没人的大石头坐下来，夏日的暑气冲得他脑仁疼。
　　“要不我们回去吧？至少寝室里有空调。”他和高荆芥商量着。
　　听到新词汇的好学小朋友高荆芥写道：大人，什么是空调？
　　“空调啊，就是，一种电器，它在夏天能吹出凉风。”
　　小径那头走来一对情侣，易元光听见那个女生说：“你知道吗，听说我们学校今年有个新生是张广利的妹妹！”
　　男生问她：“张广利是谁？”
　　“就是那个坚昆集团的老板啊，很有钱，经常上娱乐新闻的那个。”
　　“哦，那他妹妹在我们学校应该会很抢手吧？”
　　女生佯装生气，甩开男生的手：“怎么，你很心动吗？”
　　男生赶忙凑到女生身边抱住她：“当然不会，你在我心里没人能取代！”
　　“讨厌，”女生害羞地笑了，“不过你们也没机会了，那位小学妹已经有男朋友了。听说今天他们班始业课，她和她男朋友穿着情侣装一起出现的。不过她班主任好像对他们在课堂上谈恋爱有意见，她男朋友还为了她喷了班主任一脸水呢！”
　　“我靠，现在的小学弟这么厉害的吗，老师都敢喷！”
　　“那你敢不敢为我喷老师啊？”
　　“我？我不敢，我怕被老师挂科！”
　　易元光：……
　　这才一个下午，事情怎么就传成这样了？这对小情侣嬉笑打闹着从易元光这个话题当事人面前跑过。
　　这下自己大概要在H大出名了吧……易元光感觉难受极了，心里像是堵了块铅，坠得他生疼。
　　高荆芥看那两个人跑远了，掏出笔记本写：大人……
　　“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了。”易元光强颜欢笑。
　　“要不要我把那两个人的舌头拔了？”
　　他抬头，那双静如深潭的墨色眼眸深深地映在他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易元光的鼻子一酸，很想扑到他身上，感受他的怀抱。
　　“苍杉……”
　　他话音未落，苍杉将他抱住，紧紧地裹入自己怀中。
　　易元光正想哭，就听见他很嫌弃地说：“我才和你分开一天不到，你就给自己弄了个女朋友出来。”
　　“不是，没有，”易元光不知怎的突然急了，在他怀中抬头，那双好看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张彤不是我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你相信我啊！”
　　苍杉忽地笑了，玩味地盯着那张着急又认真的脸问他：“主人，你慌什么？”
　　易元光愣住，是啊，自己在慌什么？难道有女朋友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吗？明明刚才那两个人把事情魔改成那样自己都没着急的……为什么，在他的面前提起张彤，自己就慌了呢？
　　他想起了狗血电视剧里被老婆捉奸的出轨男……
　　“我相信主人。”苍杉的声音很柔软，散在夏夜微醺的暖风中。
　　“真的？”
　　苍杉点头：“张彤是千金小姐，她看不上你的。”
　　易元光：……我谢谢你这么理解我啊！
　　苍杉有些不舍地将他放开，然后把放在地上的塑料袋交给他。
　　易元光接过袋子，沉甸甸的，打开来看，里面有洗发水、沐浴露、拖鞋，还有其他自己忘记带到学校来的日用品。
　　“刚刚去了趟你寝室，发现你什么东西都没有，昨天不是说把行李都理好了吗？”
　　“啊，这个，那个……”看着手中的袋子，易元光一时间竟没办法为自己辩驳。
　　好在苍杉并不是存心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他很善解人意地为他换了个话题：“我在你学校附近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听说你叔叔没帮你交学校住宿费，你军训结束了可以过去住。”
　　“好！”
　　“房子离你学校很近，每天上学只需要走5分钟。”
　　“好！”
　　“知道你喜欢阳光，那套房子的卧室有很大的落地窗，客厅连着大平台，你一推门就能看见蓝天白云和远山。”
　　“好！”
　　这一晚，拎着重重的袋子走在林间小径上，易元光看见晚风吹起他的发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回到寝室后，他掖紧了自己的小被子，准备进入甜美的梦乡了。
　　不过那一晚，H大不少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中他们谈论着张广利妹妹的花边新闻，说着说着，来了两个鬼差，长得像是古老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两个鬼差冲着他们露出阴森的笑，接着伸出手中的尖利钩子，把他们的舌头拔了。
　　第二天，易元光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脑子昏昏沉沉地来到了操场。
　　虽然昨天易元光的八卦传遍了校园，但同班的同学对他还算友善，今天班里有且仅有的另外三个男生走过来，很关切地问他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
　　易元光很感动，勉强睁开那双大大的熊猫眼对他们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他实在太困了，一个字都不想往外吐了。
　　昨晚，从和苍杉散完步后回到寝室到前半夜，易元光的心情一直是雀跃的。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想起苍杉所描述的新房子，心中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他感觉舒服极了，整个人就像飘在云上。
　　意外是在后半夜发生的。
　　易元光睡觉前让高荆芥在寝室房间里自己玩，有了赵文轩的前车之鉴，他还特意叮嘱这个小鬼不能离开自己三米远。
　　高荆芥确实很听话，就守在易元光床头哪儿也没去。习惯了被丁香和杜衡盯着入睡的易元光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听见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笔尖与纸张不断摩擦发出的，他心一沉，睁开眼，果然看见高荆芥拿着笔在纸上写字。
　　易元光问他：“小鬼，你大半夜的这么用功干嘛？”
　　高荆芥说不出话，只能把手中的本子拍在易元光脸上，这一拍，易元光感觉自己的鼻梁可能骨折了。
　　他郁闷地揉揉鼻子，借着昏暗的手机灯光看见纸上写着：大人，我对您的班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班长？你是说高桐乃？”易元光的脑中闪现了白天那个厚厚的眼镜片，“你对她有什么感觉啊？”
　　高荆芥写：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感觉很熟悉。她，是不是……
　　小鬼没有继续写下去，但易元光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真是兄妹之间的心灵感应吗？
　　易元光顺着他的话随口接道：“你这么一说，班长，好像确实和你长得有点像……尤其是你们俩的眼睛，都那么大！”
　　听见易元光都这样说了，高荆芥更加认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兴奋地在纸上写字，易元光看着那字都有些飘了。
　　他写道：胎记。
　　如果没记错的话，小鬼说他妹妹的胎记在左肩上……随便看同班女同学的肩膀，自己会被当成变态开除的吧！
　　易元光佯装自己困了，打着哈欠避开了这个话题。
　　高荆芥也不写字了，他很满足地在易元光那张不大的床上躺下来。
　　易元光悄悄睁眼：头一回看见这孩子笑得这么高兴。
　　大概是有鬼魂睡在身边的缘故吧？易元光开始做起了噩梦。
　　起初，周围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四壁都是冷冰冰的，似乎还能在空气中嗅到可怕的血腥味。他蜷缩在那里，脑海中有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不许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缝，光亮和惨叫声毫不留情地倾泻而来。他小心翼翼地向缝隙外看去，那里有一座院子，庭院正中的青松盆景上堆着积雪，地上留着白雪融化后的水迹。
　　惨叫声近了，一个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了他的视线，那女人穿着一袭墨绿色的旗袍，烫着民国画报上常见的发。
　　她发疯一般地尖叫，在她身后，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狞笑着走进了院子。易元光在历史书上见过，那个男人的装束就是日本关东军的军服。
　　日寇没有顾及女人的凄苦哀求，抽出腰间的刺刀，朝着女人的腹部狠狠刺下。
　　一瞬间，鲜血喷溅，染红了松树上的白雪。
　　狞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了，女人吃力地在地上爬着，院子里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抬头，向着易元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易元光惊叫着醒来，窗外天色依旧是黑沉沉的，倒是对面的寝室楼被他的叫声吓得亮起了灯。
　　高荆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咬着牙切切道：“日寇可恨！”
　　高荆芥翻出了被压在被子里的笔记本，问他：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易元光这才惊觉身在人世，他拿出手机一看，这会儿才凌晨两点半，再过四个小时他就要起床参加军训了。
　　可这个梦却让他再也睡不着了。
　　“我梦见，日寇杀人了……”
　　他尝试着躺下闭眼，梦中的种种又排山倒海般涌来，他知道，那女人死前的最后一眼，分明是在看自己！
　　易元光又爬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高荆芥是鬼魂，本来就不用睡觉，小孩子想听故事的天性让他坐起来，在纸上写：大人，能讲讲你的梦吗？
　　易元光心想着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干脆就给这个小鬼普及一下中国近代史。
　　他从那个可怕的梦，讲到中日甲午战争，讲到辛亥革命，讲到八年抗战，再讲到新中国的成立，愣是把自己和高荆芥这个小鬼讲得哭了。
　　一人一鬼在大学的寝室里抱头痛哭，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易元光哭着问高荆芥：“小鬼，看你的发型也是民国时期死的，你是不是对这段历史深有体会？“
　　高荆芥一边哭一边在纸上写：大人，我忘了……
　　“小鬼，勿忘国耻啊！“
　　直到太阳在越来越轻的哭声中渐渐升起，手机上设定好闹钟叮铃铃响个不停，易元光才揉着肿胀的眼睛不情愿地醒来。
　　六点半，是下楼吃饭军训的时间了。
　　才清晨，室外的阳光照进来就已经有些刺眼了，高荆芥没有附身在易元光身上，拼命往屋子里的阴影处躲。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的最高气温会超过三十五度。
　　易元光心想这么热的天气就别让这小鬼出去遭罪了，就把高荆芥留在了房间里，临走时还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而现在易元光穿着厚厚的训练服站在操场上，十分羡慕在屋子里无所事事游荡的高荆芥。
　　太阳好大，天气好热，自己好困……
　　再碰上个暴脾气的教官，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惨的事了。
　　他们的教官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看起来和操场上这帮受训的学生差不多大。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他来的时候手上抓了根教鞭，学生们看到了都有种想逃的冲动。
　　教官拧着眉，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同薛萌，额四里门滴教官！”
　　可惜他一开口，奇怪的口音立马让他刚建立起来的威严轰然倒塌。
　　队伍里不少人都笑出了声。
　　“税笑勒？税敢笑！”教官拿着教鞭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同学们识趣地捂上嘴。
　　识趣的不光有人，还有天上那朵白云，在笑声落幕后悠悠飘走了。
　　今日的天空：真.万里无云
　　易元光看见前排班长的眼镜上都沾上了汗珠，他想起了昨晚高荆芥在纸上写的话。
　　该不会这么巧吧？
　　他下意识朝班长多看了两眼。
　　“唉，腻，康设么康，透转设么转，康任女哇儿豪康是哇？”
　　教官操着一口令人发笑的音走到易元光面前。
　　易元光没听懂他说什么，条件反射地回他：“啊？”
　　教官戳了戳他身边的男生：“腻，稿苏他，额嗦勒撒！”
　　只见那男生向前踢了个正步，中气十足地喊出了：“教官问你怎么一直看着班长，是因为班长好看吗！”
　　操场上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在哄笑声中，昏昏欲睡的易元光的语言系统开始奔溃，他脱口而出：“窝，窝煤油！”
　　这下这笑声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消停了。
　　教官的脸色吃了屎一样难看，很明显，他把易元光刚才的话理解成了他对自己的挑衅。通过模仿口音来取笑教官，一定是这样！
　　教官宣布除了这个大胆模仿自己口音的小子外，全员到树荫处休息。
　　易元光惨兮兮地一个人站在烈日下，他个子高高的，本来站在人群中就像根竹竿，这下有了阳光和汗水的加成，易元光觉得自己这根竹竿快要被蒸熟了。
　　这个教官，想吃清蒸人肉吗？
　　热浪滚滚袭来，天上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易元光撑着打架的眼皮，在操场上摇摇晃晃地站着。
　　好在教官去厕所了，要不然一定得过来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叫他站直了。
　　张彤看他站不稳的样子，好心拿了瓶水走过去递给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易元光一个男子汉，在伸手接到矿泉水瓶的前一秒，眼睛一闭，晕得非常干脆。
　　不，不行了……真的，很想睡觉……
　　能睡觉真好啊……还能梦见那个人啊……
　　然后，意识断了。
　　醒来时是在学校医务室了，这里空调开得很足，冻得易元光打了个喷嚏。
　　他听见班长的声音，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大概是医生。
　　他听见医生说：“没事，这位同学就是太困了，他不是中暑，就是缺觉。”
　　易元光心想着这个送医理由有点丢脸啊，医务室里的其他人听到他的喷嚏声，一股脑儿地全涌上来，小小的床周围瞬间竖起了人肉护栏。
　　“同学你总算是醒了！”
　　“同学你想喝水吗？”
　　“同薛，腻么事儿吧？”
　　“同学……”
　　人群之外，那个墨色的身影静静地站着。
　　“苍杉……”
　　他转身，其他人散开了，他走近了。
　　易元光看见他脸上挂着些许责备又心疼的神色。
　　他把想起身的易元光按回床上：“你昨晚怎么不好好睡觉？在操场上晕倒很丢脸。”
　　“我……”
　　“你什么？”
　　易元光突然感觉很委屈：“我晕倒了丢的也是自己的脸，关你什么事啊！”
　　班长出来打圆场：“易同学，你别这样，刚才要不是这位先生及时出现接住你，你可能就要头着地倒在操场上了。”
　　他，在操场上出现了？
　　苍杉干咳一声：“主要是怕你摔成傻子。”
　　易元光：“……”
　　校医拿着易元光的病例过来了，说要找负责人签字。
　　班长非常有责任感地挺身而出，被苍杉抢先一步。
　　校医看着纸上的字，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小伙子字写得不错啊，你是他什么人啊？”
　　苍杉张开嘴，第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易元光抢答：“啊，他，他是我，我邻居！”
　　校医皱眉：“邻居？邻居不能算负责人的啊。”
　　班长拿过笔又在病例上补了个签名。
　　校医走的时候拍了拍苍杉的肩膀：“小伙子有责任感是好事啊，就是以后出门记得换身衣服，你是不是刚刚参加了那个什么，烤私，烤私配？”
　　易元光：“cosplay？”
　　“啊对！”校医一拍脑袋，“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懂，你们自己玩得开心就好啊！”
　　易元光试探着问苍杉：“校医，为什么说，你在玩cosplay？”
　　他从周围同学们异样的眼神中猜出了了大概：苍杉你没用障眼法！
　　他猛地坐起来，把苍杉拉到身边，笑嘻嘻地强行向众人解释：“我这个邻居啊，他就，平时就喜欢穿汉服，他是传统文化爱好者嘛！”
　　苍杉：大人你睁眼瞎说的本领也有很大进步嘛。
　　今日过后，传言变成了这样：张彤喜欢易元光，易元光移情别恋班长高桐乃，张彤因此把易元光打进了医务室，高桐乃非常感动，还去医务室照顾易元光。
　　易元光：呵呵，多么狗血的三角恋情啊……
　　他看着苍杉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你相信我啊，我真没喜欢她们俩，真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