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天凉了，海产品也迎来了丰收的季节。渤海之滨盛产梭鱼、大虾、螃蟹、皮皮虾······每到这个时候，黄城县的百姓们隔三差五就称几斤海鲜解解馋。那时的海鲜不值钱，几角、几分钱一斤，每家的餐桌上，总少不了一道海鲜大餐。做好的盐水皮皮虾看上去粉嫩晶莹，肥嫩的虾肉透过虾壳若隐若现，实在是道美味。梭子蟹个大肥硕，清蒸出锅后馋得口水直流。梭鱼肉质厚，腹内杂物也少，没有一点邪味，清蒸或红烧都是一道佳肴。
　　从立秋到现在，近两个月的时间，孙小满穿梭往来于海堡与县城之间。他的身体明显瘦了，瘦得如同一个螳螂一般，脸也晒成了父亲一样的炭黑色，但用他自己的话说“虽然辛苦，值了。”挣到了钱，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嘴里叼的香烟也由不知名的改成了锡纸包的大前门了。
　　见孙小满挣到了钱，人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啧啧称赞道：“小满这孩子头脑灵活，是个赚钱发财的料。谁家闺女有福嫁了他，肯定不愁吃穿。”在人们的的赞扬声中，小满有了自信，自信得有些飘飘然了。
　　傍晚，随着摩托车的“突突”声，孙小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他放好摩托车，进得屋来，拿起放在柜子上的水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正在外屋的奶奶见状，颠着缠过足的小脚，走过来，递上一条毛巾心疼地说：“满呢，听奶奶的话，快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看你一身火的，少喝点凉水，别激着。”
　　“奶奶，没事的，都习惯了。”小满撂下水瓢，接过奶奶递过的毛巾擦掉嘴角上流下的水珠。
　　听到说话声，小满娘从屋里探出头来，指着热气腾腾的锅说：“满儿，回来了，累不累呀！今天我们蒸了你爱吃的窝瓜馅的包子，一会儿就熟了。”
　　小满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解开上衣纽扣，不断呼扇着衣角回答道：“娘，不着急，我还不饿呢，就是有点犯困，要不先让我睡一会儿。”瞧着儿子憔悴的模样，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小满，你先别睡觉好吗？要不，你睡着了，就叫不起你来啦。等会儿吃了晚饭，你再睡也不迟。”说着，她进到外屋，用沾满面粉的手把小满拽到了里屋，面露喜色的对小满说：“满儿，今天有人来提亲了，说的是我们村里新来的小学教师。人长得可漂亮了，过两天就带你去见个面。”
　　小满听后，皱起了眉头，眼睛瞪着娘嚷道：“娘，你又瞎操心了！我才不愿意见面呢。”
　　“你这孩子，这么好的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真是气死我了！”小满娘做出生气的样子，使劲在面板上揉着面团。
　　小满见娘气呼呼的样子，便走上前来，央求道：“娘，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心里只有丽丽一个人，装不下其他人的。”
　　小满娘愣了半天，把头摇成了货郎鼓，责备道：“可是，人家是有主的人了。孩子，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听了娘的话，小满有些不耐烦了，他抬手掀开门帘，大踏步走出了里屋，气鼓鼓丢下一句话：“我不管，反正运昌又上学去了，他们肯定走不到一起，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奶奶耳背，听不清小满和他娘说了些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小满好像嘟囔道“饿了，不再等下去了。”便一旁打岔道：“也是的，跑了一趟海，干了一天活，能不饿吗？！小满，你饿了，实在等不及，就先垫补点。去，我的炕头上还有一块槽子糕，你快拿去吃吧。”
　　“奶奶，我不饿的，您留着自己吃吧。”
　　“哼，不饿，还吵吵着等不及了。”
　　一会儿，孙队长收工回来了，他没有注意到家里人情绪的变化。一家人忙活着端上热热乎乎的包子，盛上了小米稀饭吃了起来。闷头吃了一阵，小满放下碗筷一抹嘴，就急急的要出门。
　　孙队长拧着眉，瞥了一眼小满，问他干啥去。小满扭头怏怏地答道：“哎呀，还能干啥去啊！打牌呗。”
　　小满娘着急地说：“你不是困了吗？不早点睡觉，还惦记着打牌！”
　　“刚才那会泛困，现在没事了。”说完，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真没出息儿！成天打牌，挣点钱非得都搭进去不可。”孙队长瞧着儿子的背影，怨恨地摇摇头。
　　小满娘安慰道：“最近，孩子也挺累的不容易，就让他打打牌放松一下吧。”
　　“闲着也打牌，累了也打牌，都是你惯的，成不了材料。”
　　“哼，你就是会耍横，你成材料了？！”小满娘瞪了他一眼。
　　“我······”孙队长被噎得没话说了。
　　奶奶疑惑地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她伸着长满了黑斑、如老树皮一样的手，哆哆嗦嗦捧着包子，用嘴里少的可怜巴巴的几颗牙齿慢慢咀嚼着。稀疏的花白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枯草一般乱糟糟的。可能是有点噎，她咳嗽了两声，低下头喝了一口粥，嘴唇颤抖着喃喃地说：“你们两口子，每天也不知忙个啥！小满都这么大了，也不张罗着给他找个媳妇，我这把老骨头快要入土了，不知还能不能见到重孙子。”
　　听了小满奶奶的一番话，看着日渐衰老的母亲，孙队长低下了头，鼻子酸酸地，心里不停地翻腾着。
　　小满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拍脑门喊道：“哎呀，都让你气得，要不是娘的提醒，差点儿忘了重要事。”
　　孙队长听到喊声，仰起头，焦急地问道：“快说，什么重要事儿？”
　　小满娘就把有人提亲的事以及小满的态度和孙队长说了一遍，最后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他爹，娘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吗？别光惦记队里的那些事了，小满的事你也得操点心呀！”
　　孙队长虽然有些私心和“官气”，生产队的农活不亲自上手，但作为生产队长，还是称职的。他能根据时令，制定生产计划，完成生产任务。但作为父亲，对孙小满的培养教育确实有点滞后，尤其是小满糟糕的业余生活和对婚姻的态度，使他十分闹心。他放下碗筷，坐在脚地的凳子上，点着一支烟，思量起来。
　　小满总归是自己的儿子，虽然有些毛病，但捣鼓海产品也不容易，还是能吃苦受累的。小满看上了丽丽，可人家丽丽名花有主了。最近，张运昌也回校复读了，这对小满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作为父亲，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别管怎么说，就是眼前横着一座山，我也得把它搬走，非得把这事解决了。
　　他背靠着火墙，眼睛直直望着屋顶，不断从嘴里吐出烟圈。想着想着，他渐渐拿定了主意。他用手熟练地弹了一下燃尽的烟灰，把烟蒂狠劲摁倒烟缸里，对着正收拾饭桌的妻子嘟囔道：“好了，既然满儿对丽丽这么倾心，我也豁出我这张老脸，改天我找郑二哥再聊聊。既然张运昌又去上学了，他和丽丽的事肯定得黄了。你放心，郑二哥那人就是一个糊涂虫，我给他做做工作，我就不信那个邪了，什么事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肯定有回旋的余地的。”
　　听了老头子的话，小满娘心里敞亮了许多。

　　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很少有几户家里有电视机的。个别家里有的，一般也是12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买了电视机的人家，院子里竖起木头杆子或铁质的杆子，上面架起了天线。打开电视机，电视屏幕的映像不断地跳动、闪着雪花样的纹纹。于是，需要转动几下天线，才能调到电视接受信号相对清晰的效果。干完一天活，吃了晚饭，睡觉时间还早，年轻人便早早凑到有电视机的人家里，挤成一个疙瘩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看只有几个台的电视。上了年纪的人，看不清、也看不懂电视节目，便搬着个小凳，摇着个蒲扇，来到胡同口坐在一起聊起了闲天。
　　这一天吃完晚饭，孙队长怀揣着心事，肩上披了一件夹袄，走出家门，径直朝丽丽家走去。
　　“孙队长，这是到哪儿去呀？”路边闲聊的人不时和他打招呼。
　　“啊，呆着闷得慌，我去串个门。”
　　“羡慕你家公子呀！真能干，要发财了吧。”
　　“嗐，发啥财了！挣了俩小钱儿，不够他造的。”话是这么说，听到人们赞扬自己的儿子，孙队长的心里还是美美的，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
　　他走上村里的主路，没走多远，就拐到了运昌家所在的胡同，磕磕绊绊走了一会儿，向右一拐，就进到丽丽家窄窄的小胡同，抬头到了她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外，划着火柴，点着了一支烟，但没有马上迈进门里。说真的，要不是小满这档子事，孙队长说什么也不会屈驾来这里的。他郑老二有什么呀，多半辈子在泥土里滚爬，窝窝囊囊也没什么出息。不过，他心里还是犯嘀咕：原来到他们家提过亲，人家推说张运昌已经和郑丽定了亲，就把小满的事给堵了回去。如今我们小满有出息了，张运昌也又回去复读了，应该有希望了吧。再说了，看上我们家小满的人多了去了，只是拗不过小满罢了。没办法，想到儿子乞求的目光，他干咳了一声，便推开虚掩着的门，大步进到了院里。
　　院子里，丽丽的爹穿着个背心，光着膀子，背对着大门，斜躺在一个用帆布做成的躺椅里，正悠闲地听着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从时断时续的声音中，孙队长听出那是热播的评书《杨家将》中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镇一段。刘兰芳嗓音洪亮、神气十足、带有磁性的嗓音中透着豪迈。
　　“二哥，在院中凉快了。哎呀，天凉了，你穿这么少可别冻着。”孙队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丽丽爹跟前。
　　听到声音，丽丽爹慌忙爬起身起身，借着依稀的月光，仰头瞅了半天，才恍然惊叹道：“哎呀！是孙老弟啊，真是稀客呀！”
　　孙队长四下环顾了一下说：“二哥，就你一个人在家呀？我嫂子和丽丽呢？”
　　丽丽爹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了一些，披上了一件粗布小褂，答道：“收拾完饭桌。丽丽娘俩就到外面闲聊去了。”说完，指着地上的一个马扎说：“兄弟，快坐会儿吧。”
　　孙队长掐灭了烟卷，放到脚底下，使劲儿搓了一下，便坐了下来。他抬头瞅见西墙根放着的檩条等木料问：“二哥，储存了这么多檩条，这是准备盖房啊？”
　　丽丽爹憨憨笑道：“啊，房子住了这么多年了，准备抽时间把这套房子翻新一下。”
　　“行啊！二哥，有钱了。”
　　“嗨，别笑话我了，赶不上你家的，你们家小满挣大钱了。”丽丽爹收住笑容，仰着脸，瞧着黑影中的孙队长问道：“老弟，找我有啥子事吗？”
　　孙队长迟疑了一下，笑着说：“来串个门，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儿。”
　　“哼，我才不信了，你们这当官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二哥，别耍我了，就我这样的，也算是当官的！”孙队长顺手把掉到半截的夹袄往肩膀上拉了拉，用脚把刚才扔在地上的烟蒂又使劲搓了两下，咧着嘴，脸凑到丽丽爹眼前悄声说：“二哥，看你多好呀！养了几个闺女，都很孝顺，真是享福了。”
　　“孩子们确实很孝顺，就是没有你家小满能干。”
　　话题再次扯到了小满身上，孙队长忙借机接过丽丽爹话茬说道：“二哥，我这个人也不会拐弯抹角，既然话说到这了，我就直说吧，找你还真有点事儿，你可千万别介意呀。”
　　郑丽爹点着头说：“好吧，我就喜欢这直来直去痛快的人。”
　　见郑丽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眨眨眼睛，笑呵呵地说：“二哥，我来打听一下，丽丽和运昌的亲事咋样了？”
　　“还能咋样，就那样吧。”
　　“这运昌又复读去了，看来考不上大学不罢休呀！难道丽丽就一直等着？”
　　丽丽爹表情凝重，疑惑地问：“孙老弟，怎么关心起我家丽丽了？”
　　孙队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是知道的，我家小满特别喜欢丽丽，非丽丽不娶。我揣摩着能不能厚着脸皮再给小满争取一下。”说着，孙队长伸手给丽丽爹递来一支香烟。
　　丽丽爹用手挡了一下，说：“我抽不惯这个。”他把烟袋锅往烟袋荷包里挖了两下，用手摁了摁烟袋锅中的烟丝，划着火柴，点着烟丝，“吧嗒、吧嗒”吸了两口说：“小满应该也是不错的孩子，头脑机灵，如今又挣了大钱。但是呢，一是我们与运昌家有约定，丽丽也同意；这二来吗，孩子的事，我们大人也做不了主哇。”
　　丽丽爹说话的功夫，孙队长也点着了烟。烟头一闪一闪，映亮他阴影中表情丰富的脸颊。他吐了一口烟圈，接话道：“二哥说的在理。现在讲究婚姻自由吗？但孩子们总归是孩子，我们做老人的也不能由着他们行事，要进行引导不是吗。”
　　“嗯，老弟说的也在理。其实两个孩子的亲事，我也总觉得飘飘忽忽的悬在半空，心里总不踏实。”
　　“二哥，你也别心里装不下事儿，虽然你们与运昌家有个口头约定，但运昌回校复读了，他们家不是也没完全按约定行事吗？再说了，张运昌要是一直坚持读下去，还不把丽丽给耽误了。”
　　丽丽爹点点头，没有支声。
　　“唉，我们家小满也不让我省心，他是一根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让我们做老人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每天处于煎熬中。”
　　孙队长掏心窝子的一番话，似电流一般迅速传递到郑丽爹身上，与郑丽爹产生了共鸣。他们的心慢慢靠在里一起，互相诉说着做家长的不容易，话匣子一打开，就忘记了时间。
　　大门“吱”的响了一声，丽丽和她娘一前一后迈进了家门。
　　孙队长急忙收回跑远了的话题，扭身喊了一声：“二嫂回来了。”
　　郑丽娘诧异了一下，自语道：“这是谁呀！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
　　“二嫂，是我，小满的爹。闲着没事，来串个门，和二哥唠个嗑。”
　　“啊，看我眼瞎的。”
　　“孙叔叔好！”郑丽一旁叫了一声。
　　见天色晚了，孙队长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像完成了一天的劳作一样兴奋。他走进郑丽爹，贴近他的耳朵说：“好了，天不早了，二哥，我今天和你聊的话，你好好琢磨一下吧！有机会，咱们结成亲家就好了。”说完，冲着郑丽和她娘点点头，微笑着从他们身边绕过，拽了拽夹袄，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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