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止

　　凤姐姐给我送东西的时候我正在练书法，是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反复地念着这句诗，心里却是异常的悲凉。
　　“姑娘今儿个大喜，老太太太太叫我给姑娘准备几件新衣裳，正好前几天宫里的大姑娘叫人送来几块绸子，我正愁不知拿来做什，你来瞧瞧看喜不喜欢，这是照着最新的样式做的。”凤姐姐还是那么风风火火，搁下东西就离开了。也是，她又有的忙的了。
　　我丢下笔，突然没了兴致。桌上那喜庆的红色很刺眼，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老爷在朝廷里犯了事就把我送去赎罪。不知道的人说我是捡来的好福气要去当王妃，这个苦我也只有往肚子里吞。
　　昨儿个夜里老爷叫我去谢恩，无非是说一些要忍受，这都是我的命之类。我就真的命该如此吗？不能够像男人一样出去闯一番事业，就只能在家里做一些不痛不痒的感叹？不是太太养的，就可以被随便安排命运？不能够跟命运反抗，就只有默默承受？
　　“哟，三丫头，果真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啊！如今更不理我这个亲妈了！”我没转身，知道是她来了。真是讽刺，自己的亲妈妈却是像仇人一样看我。
　　没错，我是贾探春，贾府庶出的三小姐，而面前这个自顾自吃茶还拿眼横我的人就是我的母亲，不讨喜的赵姨娘。
　　该怎样形容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呢？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的性子，从不曾当面说我的不是。是的，我和她的关系是很尴尬。她从不拿正眼瞧我，因为我不是儿子，终究不能够为她在家里撑腰。
　　其实我很明白，她只是一个世俗的女人，当年若不是老爷醉酒，她也还只是一个稍有资历的仆人而以。如今好不容易她有了环儿这个盼头，当然不会顾及我这个和她作对的丫头。即使我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但我到底和她没半点感情。
　　其实大家说的没错，我是个心眼狭小的人，我恨，我气，恨我不是男儿身，气我那没出息的娘和弟弟。偏偏我又是个自尊心超强的人，容不得别人说我半点不是。
　　“姨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平日里也不见姨娘到我屋里走动，怎么今儿个姨娘有兴致？”我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料定她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姑娘如今也大了。前儿个听说姑娘大喜，老太太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和环儿。你只顾讨老太太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赵姨娘一脸委屈的看着我，“是这样的，姑娘如今也快出阁了。可否在走之前求老爷过两年为环儿捐个官，我也就安心了。”
　　“我一个快出嫁的姑娘哪能掺合老爷的正事儿呢？”果不其然，她心里永远只有她的儿子。
　　“哪里的话！姑娘现在可是王妃。只要你跟老爷说这是你走之前做后的心愿，老爷不会不答应的！”她胸有成竹地向我保证。脸上满是成功的喜悦，却刺痛了我的眼。
　　“好吧。我尽量。”最后的心愿？这样不吉利的话她也说得出来。我是你的亲女儿啊！可是你却……
　　“太好了！算我没白生你。”

　　从老爷太太屋里出来已是傍晚了，这会子已过了晚膳时间。刚才说话时瞧见太太一脸不悦的神色，想来是扰乱了她平日里晚饭后去老太太屋里走走的习性，不过她也没多表现出来什么，倒也难为了她。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老爷还是会卖我这个情面的，毕竟我并不是为自己打算，环儿即使和我一样是庶出，但到底是儿子，没有理由不为他的将来打点打点的。想到这里我又不免难受起来，同样是庶出，儿子和女儿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在园子里瞎晃悠啊！”抬头便见薛姨妈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一脸笑意地往我这边走来，刚才进园子的时候走了近道儿，一路上东想西想的，没想到却走到林姐姐住的潇湘院这边来了。
　　“原来是姨妈。瞧我这眼睛，到了晚上就看不大清，可对不住您了。”我忙笑着快步走过去扶着她的手。
　　“姨妈这是往哪儿去啊？”
　　“你林姐姐近来胃口不大好，刚才好说歹说服侍她吃点东西，想去你家太太那里讨点开胃的东西。正巧就赶上你了。”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的儿，前儿听说你大喜，怪难为你的，这么小就要出阁。”说着竟是眼角渗出些泪水来，忙用帕子擦了擦。
　　“姨妈快别这样说了，真是折杀了我。”我冷冷地看着薛姨妈这副活像嫁自己女儿的虚伪神情，偏偏嘴上还得说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儿。
　　“也是也是。姑娘如今都大了，留不住喽！”她马上又破涕为笑，“这是喜事儿啊，喜事儿。”
　　我看着这张比变天还快的脸，心里不由的开始厌倦了，自懂事儿以来，这样的场景见多了，也乏了。
　　“那就不耽误姨妈您了，我也正好到林姐姐那里蹭饭去。”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哼，我心里一阵冷笑。别人或许不知道她的主意，但她这如意算盘可骗不了我。说是可怜林姐姐没爹娘疼，搬到潇湘院是去照顾她，实则是监视她和二哥哥。这会子还说什么到太太那里为林姐姐要东西，谁不知道是为了她姐俩说体己话。还非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好人相。
　　我一面恭送她一面往潇湘院走，说到蹭饭，我还真饿了。
　　“哟！探丫头来了，你这可是吃过了吗？”进门便瞧见林姐姐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精神不大好。人又瘦了些，越发显得娇弱起来。
　　“这不是到姐姐这儿蹭饭来了吗。好姐姐，可有什么好吃的？”我亲昵地向她靠了过去，作势要抢了她手上莲子羹，刚才的不快渐渐压了下去。
　　林姐姐向来和我要好，虽说有时候她说话的确刻薄，但到底是她的真性情，在我的心中，比那些虚伪的面孔好过百倍。况且，一个人到底是真心待你还是虚意奉承，自己心里是有把秤的。
　　“可怜的丫头！看你一副饿了八百年的馋样儿。”她一面拿眼横我，手倒是不停地给我布菜。
　　“好姐姐，你这是把我当猪喂啊？”看着她不停地为我忙前忙后的，心里暖暖的。也连忙拣了她最喜欢的八宝鸡丝，也不管她乐不乐意，硬是送到她嘴里。“倒是你，这么弱的身子，也不知道多吃点儿！以后可就没我这样的了。”
　　“哎……”她放下筷子，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浓浓的哀愁。
　　我知道她又在为我即将出阁的事儿犯愁了。她是真心待我的，这可半点不假。从前几天知道这消息以后，她就没少为我叹息。我知道，她是懂我的。
　　“没事儿的。”我放下筷子，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这都是避免不了的事儿，该来的早晚会来。倒是你，如今老太太还在，你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我知道，她心里也苦。
　　她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走到窗下逗弄那只鹦鹉。
　　“三姑娘可别再这样说了，等会儿姨妈听见就不好了。”紫鹃走了过去，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看着她的眼睛，“姑娘可别站在窗下久了，虽说已是春天，到底天儿还是冷的，仔细着凉了。”
　　我一听，又是薛姨妈！心里的火就一拱一拱地，立马站站起来。
　　“不要听她的闲言碎语！”
　　“哎……这婚姻大事，断不能就这样自己做主的。”她的眼底满是无奈，可马上又一闪而过，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倒是你，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再见，我们可要好好闹闹的。”
　　“嗯。”看她这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心底却更加沉重起来。我曾以为，无论多苦，林姐姐还是会和二哥哥有结果的，那么，这世上到底还是有自己作主的婚姻了。而现在……前景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乐观。

　　已经忘了是怎样走回秋爽斋，侍书那丫头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倒是见怪不怪的。呵呵，肯定没人知道贾府的那个伶牙利嘴三小姐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吧。
　　我呆坐在桌前，心里异常悲凉，脑袋也昏沉得厉害，耳边也还回响着刚才林姐姐那句好好闹闹的话。眼睛看着角落里的那包五石散，一个决定暗暗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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