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五章
却说秦氏正在屋中想着往事发呆,忽闻外面有人报皇帝请昭阳公主去,忙起身帮她张罗出门的穿戴,又叫了暮云并红蕖紫鸾两名宫女跟着,亲自送到门口,眼望着他们上了步舆走远了,才郁郁地回屋。
璃璎一路上琢磨着惠帝请她过去的目的,应该无非是要替她与永乐公主做个和事老。这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怕永乐公主那样娇纵的小孩子,表面上虽然服从大人的话,心内却还是暗恨她,以后倒还要多加提防。
到了泰和殿,却并不见王美人与永乐公主母女。她心思转了一圈,又想到:是了,定是永乐公主还在闹脾气,因此皇帝命王美人去哄她,暂时不便出来想见。
御膳很快便上上来。长长的大桌子旁却只坐了惠帝和她二人,未免冷清。惠帝似乎也深有所感,便命她坐得近些,席间不住地吩咐人给她布菜,却绝口不提她与永乐公主之间的事。
璃璎纳闷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先提起:“永乐公主……”
惠帝淡淡道:“你不必理她。”
虽说惠帝的态度让她不解,但既然让她不必理会,她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理亏之处,便心安理得起来。
惠帝吃得极少,倒是很享受看璃璎吃东西的样子。他闲闲地与她说着话,看她偶一偏头时脸部线条的弧度,久远的记忆中那鲜活的人影便渐渐明晰起来,一颦一笑,与眼前之人慢慢重合。
那时候,他们在这翠寒宫度过了多少欢乐时光?便是后来母亲失宠,舅家被贬,信平公主却总能找到欢乐的方式。她对他说:“弟弟,我们永远不要做像母亲那样的可怜人。我们是大吴的金枝玉叶,想要什么,就应该得到什么。哪怕明天天塌下来,我们也要快活的过完今天。”
她总是那么骄傲,或者说娇纵,那么势在必得,将得到的所有一切当做是理所应当。即使后来父皇已不再以他们姐弟二人为念,她依然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母亲王美人为此担惊受怕,操碎了心,可是年幼的姐弟俩却毫不领情。他们冷眼看着母亲用尽心机,使劲手段想要挽回帝王的恩宠,却始终徒劳无功,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容颜憔悴,如花朵般逐渐枯萎。她极力逢迎新产下皇子的陈皇后,陈皇后却只是拿她取乐。谁会怜惜一个令自己失去丈夫宠爱多年,甚至一度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情敌呢?
到最后,母亲终究是死了心,可又打起新的主意。她试图与新入宫美貌宫女们联合,通过向皇帝献新欢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看着她对那些卑贱的宫女们都那般和颜悦色甚至到逢迎的地步,他们姐弟先是愤怒,后来竟又从这里面获得乐趣。信平公主那时候常与他打赌:这一次,他们的母亲会怎样招待那位宫女,哪一位宫女又能如愿得到皇帝的宠幸。
可是,正如信平公主一开始就预言的,不管哪位宫女最终得到了皇帝的宠幸,也绝不会予他们的母亲王良人半点好处。他们可怜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用来实现自己野心的一块跳板而已。毕竟,与一个失宠已久的良人搅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是一个在朝中毫无势力的良人。
信平公主的预言从来都很准。即使不准,她也会用尽手段,让它变准。
她是那么的,使人难忘。
而璃璎在皇帝幽远目光的注视下,却渐渐觉得由脊梁生出一股寒意,慢慢扩散到全身。她觉得自己似乎化身成了幽灵,只有幽灵,才能被他人的目光透过。她不由得警惕起来。
惠帝似乎有所察觉,因为他很快地回神,与她笑谈了几句。在她提出告辞之后,便着人将她送回。
璃璎回到清和殿,梳洗完便倒在床上。秦氏等人只道她是累了,忙张罗着安置她就寝。也许真的是累了吧,璃璎想,这一天发生的事的确够多了。如果林太医的药方真的有效,她今晚应该能好好睡上一觉。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用琢磨了。阴沉的惠帝,娇纵的永乐公主,心事重重的乳娘,都见鬼去吧!
可是这些人都没去见鬼,反而都在她梦中出现了。他们围着她,盯着她,对她说话,可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她逐渐恐慌,却突然远远地看见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容颜一如既往的俊朗,笑容也一如既往的灿烂。他笑着向她招手,她立即喜出望外地奔过去,扑到父亲怀里,叫道:“父亲,快带我离开这儿。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而父亲却并无回应。她疑惑地抬头,却发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女子,一个与她自己容颜相似的女子。她大吃一惊,忙松开手,退后几步,却不小心被绊倒。
她没有跌到地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坐起身来。
秦氏忙叫宫女们伺候公主梳洗,一面又凑上来,笑道:“我见姑娘前几日都没睡好,今天好不容易睡得香甜,便没有叫醒。”
璃璎‘嗯’了一声,便任由她们摆弄。
一夜酣睡,精神是好多了。简单的用过早膳,她决定去瞧瞧李烜兄妹。
李烜兄妹住在育德殿,离着清和殿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离太子住的钟灵宫倒是挺近。走到芙蓉桥的时候,却远远的瞧见太子对面而来。太子见了她,笑道:“昭阳公主这是往哪里去?”
璃璎笑道:“我正打算瞧太子殿下去,可巧,在这儿就遇上了。”
李焮喜道:“我也正打算去瞧瞧公主——昨日听二弟说起公主夜不安寝的事,我回到宫里,忽然想起有一个人,虽不是太医,医术却是极精的,且又与我相熟,便托他开了个方子,正要拿过去给公主瞧瞧。倘或林太医的药有效,那是最好了。若是无效,公主倒可以斟酌这个方子,吃两服试试。”
璃璎连忙道谢。俩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育德殿跟前。门口的小黄门一见他俩,忙入内通传。李焮止住他,又笑着小声对璃璎说:“咱们且看看他们闷在屋里做什么。”跟李焮来的小黄门忙一路先去招呼,让众人都不要声张。
璃璎二人一路通行,快至内殿与外殿之间的院子的时候,就听见有宫女的声音在数着“三百六十六,三百六十七……”。
李焮与璃璎相视一笑,便大步朝前走去,边走边道:“我说你们闷在家中有什么好消遣呢,原来不过是玩这个!”话音未落,便听得他“哎哟”一声。璃璎忙赶上去看,只见李焮捂着额头,院子里直挺挺地跪着一干宫人。最前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宫女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璃璎跟着霍夫人住了几个月,与服侍李澜的宫女皆已熟悉,认得这个宫女正是李澜身边贴身侍女安雪的妹妹吟雪。看她这番神态,想必闯祸的便是她了。
李澜忙跑过来,焦急地问道:“大哥,你伤到哪儿了?不要紧吧?”一面又回头去骂人:“你们这帮不长眼的奴才,平时疯疯癫癫的,我都不理会。今日怎么连太子殿下也冲撞了?回头我定要让掖庭刑官重重治你们的罪!”
那些跪着的宫人忙都叫唤着“太子殿下恕罪”,吟雪更是吓哭了,只顾磕头如捣蒜。李焮见她可怜,何况想来她也不是故意为之,皆因自己莽撞,只想着与李澜玩笑,突然地走进来,那小宫女一惊之下,偶然将毽子踢飞了也是有的。便笑道:“不妨事。原是我不该突然地闯进来。你不要再责骂他们了。”
说话间,李烜也听到动静,迎了出来。问明白了究竟,也训斥了宫人一番。
璃璎知道这不过是为着太子身份尊贵,有国体法度在,是以他兄妹二人要做出这番样子来。太子既然不计较,她乐得当和事老。因笑道:“既是太子殿下愿意饶她,那是她的造化。只管叫她过来谢了恩,我们玩去。”
李烜二人乐得从命,于是吟雪过来谢了恩,四人便往内殿走去。
李烜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巧,倒是你们两人一起来?”
李焮笑道:“这天下要没有巧事,怎会有‘巧’之一字?”
说笑着,几人便随意坐下。年轻的兄弟姐妹们一处,不过是闲谈游戏罢了。不知怎的,忽然说到骑马上去了。李焮与李烜两人评论朝中贵族子弟的骑术,李烜因说道:“据我看来,车骑将军家的三公子□□春的骑术倒是不错,在马背上如在平地,我看他玩出过好多花样。”
李焮笑而不语。李烜见他笑里有文章,便问道:“大哥以为呢?”
李焮答道:“□□春出身将门,弓马骑射自然是从小就练习的,便是比常人好一些也不足为奇。况且华而不实的骑术表演,在战场上未必用得上。”
李澜问道:“大哥既然这样说,想必心中是有其他人选。何不说出来,品评一番他的妙处,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李焮拿起茶碗,吃了一口茶,低头笑道:“我若提他,你们又未免以为我有所偏袒,所以不提也罢。”
李烜听他这么说,略想了一想,偏头笑道:“是了。那个人的骑术原也不错,我一时竟忘了。”
李澜不高兴道:“你们尽顾着打哑谜。到底说的是谁,有什么不能说出来让我们听的?”
李烜逗她道:“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
李澜知道他又在闹她,便不理他,只拿眼望着李焮。李焮笑了笑,道:“我们不过在说陈弘。”
一听‘陈弘’二字,李澜便知道他们说的乃是丞相家的那位宝贝孙儿。平日也常听李烜提起的,说他怎么箭术高明,武功了得,一点不像丞相家的其他人那么文质彬彬。因笑道:“平日总听你们说起这个人怎么怎么了得,我倒不信。凭他怎么聪明,也不是三头六臂,哪能样样都越过常人去?”
李焮笑道:“可惜你见不到他。若是见到了,你便信了。”
璃璎从他们说到‘武将’二字开始,心内便忽然悲戚起来,故而一直垂首含笑听他们说话,并不搭言。此番听到李焮这样说,忽而心内一动,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就引我们见他一见?”
李焮李烜闻言,皆愕然道:“这……他虽随驾,但外臣未经宣召,如何入得内宫?”
璃璎轻抚着桌上摆设的一个玉瓶,漫不经心道:“既然他不能入内,那我们出外见他便是了。”
李焮一呆:“这如何使得?”
璃璎头也不抬,淡然道:“又如何使不得?”
李澜素来爱玩,这时却也有几分心动,因说道:“按理说,我和昭阳公主是不能私自出宫。但这也不是在昌都的骊宫,也没那么多双眼睛顶着咱们。只要咱们不惹出什么乱子,谅必父皇也不能知道。”
李烜摸摸下巴,笑道:“虽说昨天父皇并未罚我们,但毕竟也算是犯了错。今天又谋划起出宫的事。这样天天的犯规,我还真是有些怕。”
璃璎也笑道:“东陵王这样说也有理。毕竟这是乱纪的事,若让陛下知道了,我与舞阳公主虽该受罚,却不该带累太子殿下和东陵王。也罢,这原是我一时兴起胡说,二位请不用放在心上。”
李澜闻言,便有些不乐意,向璃璎说道:“别这么说啊。他们不乐意陪我们犯险,我们有手有脚的,却也不要人陪。咱们姊妹俩自己出去,又有何不可?”
李焮听她这么一说,把头更是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你们二人向来没出去过的,怎能自己出去?定会出乱子。”
李澜撅着嘴看了他一眼,道:“那依太子殿下说,该怎么办?反正要我就此作罢,那是绝对不能。”
李焮了解李澜的脾性,向来是说到做到的,看来此番是绝对拦她不住。若果真任由她去,一则自己心内也不安;二则万一出了事,虽说自己未陪着犯规,但惠帝的脾气,近来尤其与他不对,少不得要骂他平时不务正业,品行不端,以致弟妹上行下效;三则昭阳公主口内虽说不愿再出去了,却并没有阻拦李澜的意思,那前面那番话自然是觉得败了兴赌气说的。四则李烜前面虽说不该去,但现在却又不帮着他劝李澜,想来也是心思活动了。他这么一思量,竟只有陪同犯规的理了,因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二人独自出去。我也陪你们吧。”
李烜所思所虑恰与李焮相仿,因而早也动了陪同的心思。只是前番说不该出去的也是他,这时若有说要去,便有些太过反覆。且现在闹着要出去的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子,若他此时赞同出去,又怕李焮心内暗怪他不但不管教妹子,反纵着她违法乱纪。正在踟蹰之间,听李焮说要去,忙也顺水推舟答应陪同。
璃璎见他二人那一脸无奈的样子,不由噗哧一笑。又觉得有些失态,忙偏过脸去看其他地方。
李焮二人听她忽然发笑,一齐都把目光转向她。正好瞧见她微微侧头,嘴角噙笑,眼波流转之间,一股说不出来的妩媚风流。二人心内都道:“为她这一笑,冒险犯规也值得了。”
既然大事已定,剩下的便都是细节问题。四人计议一番,觉得还是让璃璎二人扮成太子与东陵王的随身小厮较为妥当。今日已是太晚,况且未做准备,也未约陈弘,不好相见。因约定了今晚由李焮去安排明天在外事宜,李烜则负责打点宫内事宜,明天清晨,四人一道出去。
次日一早,璃璎吃过早饭,只说是要去寻舞阳公主,带了青芜与暮云二人往育德殿而去。乳娘秦氏不明就里,只道小孩子家爱热闹,喜欢与姐妹一处,因此并不疑心,便随她而去。
至育德殿,舞阳公主与璃璎略谈了一谈,便绕到下棋上去。因命人摆了棋盘,俩人入内室下棋。不到半个时辰,便见李澜连连皱眉,显然是棋下得不顺。碰巧,此时有个侍婢上来奉茶,不小心茶碗放在桌上的声音略大了点,李澜便发脾气道:“正好我想出一步妙棋来,被你这一扰,全忘了。你们这些人,尽是与我作对!我不要你们伺候,都出去!”因将屋内自己的侍婢都赶出去。璃璎见状,便也命青芜暮云二人出去。二人遵命而行。
谁知他们这棋一下竟是好几个时辰。屋外众人闻得里面间或的落子声,只道她二人还在鏖战,想起早先李澜发的那通脾气,并不敢入内查看。哪知这却是璃璎四人昨日商量的一个局。只等所有的侍婢一出屋,璃璎二人便换了衣服,从后面的窗边爬出去。李烜早把在那扇窗户附近执勤的所有人员都支开了,只等她二人出来,便命了两名心腹小厮进去顶替。璃璎二人低头跟着李烜,一路往外走,竟也没被人看穿——本来也没遇到几个人,李烜早已打点好的——三人行至宫门口,便遇见太子。李烜假装与太子巧遇,彼此打了个招呼,便一同出了宫门。
待得行的离宫门远了些,李澜便有些禁不住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李焮忙止住她,道:“你快别这么兴头。此处还是在通往翠寒宫的必经之路上,不少王公大臣往来的,你一身内官的服侍,这般张牙舞爪,万一被瞧见了,难免要责问你。届时就要露出马脚了。我们且悄悄地到一个地方,把这身内官衣服换了才好。”
李澜见他说得有理,忙收敛了形容,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了约有半里地,上了一辆马车。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个整齐的小院子。璃璎二人换了寻常贵族男子的服侍,互相打量着,都觉得有趣。正要相互取笑几句,却又听见外面李焮二人催道:“公主们,有多少话出来了不好说,定要在这里说?一会儿主人回来了,才麻烦呢!”
璃璎奇道:“依你这么说来,我们到此间,主人竟是不知道的?”
欲知端的,请看下文。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