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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说起来,宋云生差点就改名叫霍云生了。
当年霍晟得胜归来,信平长公主却香魂远逝,只留下尚在襁褓的幼女,那种凄凉自不必言。宋泽心疼外甥,又念及霍家人丁单薄,便想从自己众多孙儿中挑一个过继到霍家,多一个人总多一分热闹,也冲淡些哀伤的气氛。因当时霍晟不过二十出头,总不好将那些已十多岁的孙儿给他,便相中了当时最小的宋云生。
宋云生当年不满十岁,对于换个姓氏倒没什么看法。况且宋家乃名门望族,规矩极多,他又生得淘气,挨板子罚跪便成了家常便饭。他略一思量,自己的亲爹成天没个好脸色,反而霍家表叔每次见面都觉得是极可亲的,不像那种会常常动用家法的人。再者听说这位表叔常年在外征战,极少回家,家中又无其他长辈,若是过去了,那可就真是自由自在了。这么一盘算,对于过继的事他便不止千肯万肯,简直还有点迫不及待了。偏偏不知长辈们在磨蹭些什么,这事开了个头便没听见下文了,他又不好直接问,只好在霍晟跟前格外晃悠得勤一些,有事没事就往霍家跑,那意思是提醒霍晟赶紧地把他领过去。
其实倒不是宋泽办事拖沓,而是霍晟的态度不甚明朗。当初宋泽提起过继的事,霍晟看起来也是有些心动的,可也没马上答应下来。宋泽一想,过继子嗣是大事,草率不得,是要好好考虑,便对霍晟说不用着急,想清楚了再答复他。
谁知这一拖就是几个月。看霍晟的样子,也不像是不喜欢宋云生——自提了这个话头之后,他们叔侄俩还分外亲热起来——可霍晟就是不提过继的事。还是宋泽的夫人刘氏心细,私下里劝宋泽道:“外甥如今还年轻,过上三两年,必是要再娶的,到时候自会开枝散叶。你如今就急急忙忙地要过继个孩子给他,这算什么意思呢?”
宋泽口内虽叱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家里男丁多一些,难道不是好事?”心中倒觉得刘氏之言有几分道理,因此便打定了主意,霍晟不主动提起,他也不再提了。
只可怜宋云生,一片痴心要到霍家去,哪里晓得大人们的这些心思,日盼夜盼,盼了大半年都不见动静,才死了心。
不过这大半年宋云生倒也不是毫无收获。因常往霍家跑,又一心想讨霍晟欢心,对他的喜好便格外留心,平时霍晟的教诲,也分外听得入耳。一来二去,耳濡目染的,倒迷上兵法了。此后虽知过继无望,也还是常来霍家请教。
璃璎三四岁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说了这么回事。她虽也闹不清过继的意思,但从仆人们说起这件事的语气判断——多半都是在她不听话时吓唬她用的——这准不是件好事儿。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宋云生对她地位的威胁。
从此以后,她便格外提防宋云生和霍晟的接触,经常搞些往茶里放盐,拿毛笔在他后背上乱画之类的恶作剧来表达她的敌意。宋云生当时约莫十二三岁,由于在家常年处于人憎狗嫌的状态,尤其是在他打遍自家兄弟无敌手之后,更无人愿意理会他,因此对璃璎的恶作剧倒是极为欢迎,还以为这小丫头是因为特别喜欢他才爱跟他闹着玩。再看看这么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每次干完坏事那一脸灿烂天真无邪的笑容,他居然爱心大爆发了,于是乎由以前的只有霍晟在家时才往霍家跑变成了三天两头就过来晃一次。
起初璃璎自然是极为反感宋云生的来访,言语间对他也就不怎么客气。可惜她跟宋云生之间差了九岁,她那些表达气愤的话在宋云生耳中都成了童言稚语,懒得计较,反而觉得她气呼呼的样子挺有趣。他生性促狭,又长期闲得无聊,难得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怎肯轻易放过?于是往霍家跑的更勤了,怎么能惹小丫头生气就怎么干,不气得她满面通红眼泪汪汪便不肯罢休。
但日子久了,璃璎便发现宋云生也有他的好处。比如他虽然爱气人,却也极会哄人,时不时会给她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供她解闷,有好吃的也总想着她,兼且从爬树掏鸟窝到走马斗狗再到投壶下棋各种游戏无一不精,实在是个好玩伴。这些都不算,他最大的好处是常在璃璎被乳娘逼着学女红学到不耐烦的时候,打着舅祖母想念甥孙女的旗号救她于水火之中。慢慢地,璃璎看宋云生也就越来越顺眼了。
后来熟极了的时候,璃璎曾私下里问宋云生过继之事的始末。谁知她不提还好,一提倒又勾起了宋云生满心的“创伤”。原来他如今虽然大了,不像幼时那般一门心思地想进霍家了,但想起当初自己讨好卖乖,出尽八宝,居然还是没被霍晟挑中,到底觉得意难平。愤愤然之下,便十分恶趣味地威逼利诱璃璎将对他的称呼由“表哥”转为“大哥”,以稍稍减少挫败感。璃璎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只稍稍抵抗了一下,便在他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下缴械投降了。对此宋云生得意非凡,越发像模像样地当起哥哥来了。其实他自家亲姊妹也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可贵,他对璃璎倒比对自家姊妹上心多了。
因他时时看顾璃璎,霍晟便也对他另眼相看,又见他极为机灵,便着意栽培。到他满了十七岁,霍晟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在军中历练,不久便升了他做校尉。若不是霍晟猝死,宋云生的前途定是一片光明。可惜天行无常,他的失落感自然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他的这些感受璃璎却不能完全了解,她只打着她的小算盘。她望着躺在地上一脸悠然的宋云生道:“你现在还是任校尉?我听说军中校尉也挺多的?”
宋云生白了她一眼,索性调开目光不理她。
璃璎继续道:“如今仗也打完了,你好像还没封上侯?”
“……”
“你父亲虽是舅公的嫡长子,你在兄弟中却排行第三。按大吴律法,将来承袭爵位家业,必然没你的份。”
“……”
“你又不爱念书,想弃武从文也难。”
宋云生一骨碌爬起来,忍无可忍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璃璎笑了:“我想说,你实在是前途堪忧啊!”
宋云生恶狠狠道:“对!我前途一片黑暗!请问有何指教?”
“当然有!”璃璎这句话说得又快又响,态度还十分坚决肯定,宋云生倒真有点被她唬住了,愣了一愣,道:“说来听听。”
“你瞧,”璃璎神神秘秘道,“你家的家业不够你们兄弟分的,我家的家业却无人继承。”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宋云生狐疑道:“你的意思是……”
“你看,如果有人愿意改个姓氏,就有现成的侯国可以继承。”
宋云生复又躺下,不屑道:“我当你有什么好主意。晚啦!”
璃璎正疑惑他说“晚啦”是何意,他却忽然又坐起来,捏着她的脸蛋恨恨道:“你既有此意,以前你爹在世的时候,你就该天天缠着他磨着他,让他立我为嗣。若是这样,他过世后我名正言顺承袭他,局势何至于演变至此?!”
璃璎仔细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今过继过来,怕人说名不正言不顺?”
宋云生叹了口气,敷衍她道:“是啊。只听说过为家族过继子孙的,你几时听说过有人给自己过继兄长?”
璃璎笑道:“这你不用担心。我父亲虽然亡故了,姑母还在呢。她是我们霍家的长辈,由她提出过继的事,外人也就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再去求求皇上,把我父亲的爵位和封国都给你!”
宋云生瞟了她一眼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上和夫人的意思?”
璃璎咬唇道:“这有什么分别?难道姑母会不希望霍家有后,不希望家庙有人祭祀吗?至于皇上,向来待我是极好的。这也不是什么很有违国法的事,况且我父亲又是为国尽忠而死,如今不过是求他一个小小的恩典,他必不会拒绝。”
宋云生听她说到“为国尽忠而死”几个字,竟觉分外刺耳,然而璃璎非是知情人,只好按捺住情绪,强笑道:“我猜就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倒是大方,封国都给了我,你不是成了没有食邑的空头公主了?好妹妹,你为我操心,这份情我心领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璃璎听他这话似有松动的意思,兴奋道:“这有什么关系?你过继到我们霍家,便是我的兄长。难道我还怕你刻薄我不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这就找皇上说情去!”
宋云生急得一把扯住她的胳膊道:“千万别!眼下这种局势,你让我过继过去,不是把我放在火堆上烤吗?”
璃璎愣道:“此话怎讲?”
“我是说……”方才情急之下一时失言,宋云生好生懊悔,正要挖空心思地自圆其说,忽闻猎犬群吠声由远而近。他以手势止住璃璎,侧耳倾听,便闻右前方的密林中一阵窸窣声,似是灌木不断被异物撞击。他脸色大变,一把将璃璎扔上马背,猛拍马臀道:“快跑!”再回头,野猪的獠牙已在丈外。逃跑和拉弓都已来不及,电光石火之间,他抽出腰间短刀,迎了上去。
璃璎打马回来之时,只见地上躺着一头死掉的野猪,野猪肩窝处深深插进了一柄短刀,只露出护手在外面,鲜血不断从伤口淌出来,宋云生背对着她,单膝跪地,一手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她忙翻身下马,奔到他面前,但见他左边胳膊上一片刺目的鲜红,吓得煞白了脸,颤声问道:“这是……”
“没事,”宋云生忙止住她的话头道:“不是我的血。”
璃璎这才舒了一口气。此时犬吠声与马蹄声越发近了,蓦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咱们晚了一步了!”
璃璎回头一看,原来是太子李焮领着一队人马赶到。不等宋云生和璃璎与他见礼,李焮便下马快步走到那头野猪跟前,绕着转了一圈,啧啧赞道:“宋校尉不亏是久经沙场的勇士,竟能将它一刀毙命!”
宋云生笑道:“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上天垂顾,一时运气罢了。”
李焮瞥见宋云生左臂上的血迹,问道:“宋校尉受伤了?”
宋云生扶住左臂道:“谢殿下关心,不过是擦伤,不碍事。”
李焮笑笑,复又上马,道:“林中颇多猛兽,宋校尉虽然勇猛,毕竟受了伤,不如与我们一处,到底安全些。”
宋云生谢过太子的好意,便与璃璎各自上马跟在队中。一群人策马行了一会儿,猎了几只兔子,忽然猎狗群又兴奋起来,朝着东南方向奔去。
“有猎物!”李焮叫了一声,便跟着猎狗飞奔而去,一面使劲吹着号角。众人忙策马跟上。不多时,便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钻进林子,似是一头熊。众人都兴奋起来,随李焮纷纷冲入林中,射了一通乱箭。但隔得太远,黑熊皮肉又极厚,竟分毫未伤着。
二十几条凶猛的猎犬紧紧跟在黑熊身后,猎犬后面跟着众猎手,他们向各个方向展开,试图与猎犬一起围住黑熊。被猎犬的狂吠声和从各个方向不断射到身上的乱箭所刺激,黑熊逃了一会儿,越来越不耐烦,终于下定决心要做殊死抵抗。它沿着一条小路,跑到一块林间空地,跑到一块大岩石前,忽然转身扑向猎狗群。一条猎狗躲避不及,被黑熊击中,顿时颈骨折断而死。其余几条猎犬立即扑上去撕咬。
黑熊四面受敌,二十多条狗向像响声震天的潮水将它围在中间,像杂色的地毯将它盖住,从各个方向企图咬它。它做着垂死挣扎,用它的嘴,它的巨掌与猎狗们进行殊死搏斗。他每抓一下,都有一条狗肚子被抓穿,但是拖着肠子立刻又投入混战。不多时,便有十来条猎狗丧失了战斗力。同时黑熊的脖子被三四条猎狗从背后狠狠咬住,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又气又痛,不由咆哮起来。
此时,猎手们也渐渐围了过来,李焮冲在头里,张满弓,一箭射向黑熊腹部,众人也纷纷开弓射箭。宋云生也拉开弓,瞄准那头黑熊,正欲射时,突然李焮朝前跃去,正好挡在射箭的方向上。宋云生胸口一跳,忽然萌生一个念头:“若是方才这一箭射出去,不是正好射中了他?若真能结果了他,那情势便全改了!”这念头在心头只转了一转,便觉得呼吸急迫,背心里有汗意冒了出来,旋即又想到:“不行!如今众目睽睽,这一箭无论能否射死他,都将有灭族之罪。若射不死他,只怕还会连累霍夫人与东陵王。”这么一想,更是觉得心惊肉跳,暗自庆幸方才不曾闯下大祸。
正欲放下弓箭,忽闻身后有人说道:“宋世兄为何引而不发?”
宋云生回头一瞧,原来是陈弘,便笑道:“陈公子怎么落在了最后?”
陈弘笑道:“今日骑的马不好,差点跟不上诸位。”
宋云生瞟了一眼陈弘的坐骑,笑道:“毛色光滑,体格魁伟,步履稳健,一看便知是西域良驹,如何还不算好马?”
陈弘在马上揖道:“宋世兄好眼力。此马正是产自西域,只是性子烈了些,还不大驯服。”
璃璎这时纵马过来笑问:“你们不去猎熊,在这里谈些什么?”
宋云生笑道:“方才与那野猪相搏,终究是伤着了。适才拉弓之时,只觉得左手一阵酸麻,几乎扶不稳弓。我怕误伤了人,只好作罢。”
璃璎闻言,不由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就该早些回去叫大夫瞧瞧,还跟在队里做什么?”
正说着,李焮等人已杀死那头黑熊,得意洋洋地转回来,见他们三人围在一起说话,便笑道:“好哇,你们三个不去帮我猎熊,却在这里偷闲!”
三人躬身笑道:“太子说笑了。”
璃璎趁机向太子说道:“宋校尉适才伤了左臂,如今拉不得弓射不得箭,不如让他早些回去将养。”
李焮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不曾想宋校尉竟伤得如此严重。既如此,如今离营地尚远,着人护送宋校尉回去便是。”
宋云生推辞道:“虽受了伤,尚可自保,何劳护送?不敢扰了太子与诸位公子的兴致。”
李焮笑道:“我素知宋校尉勇武,但到底还是谨慎些为好。”又向众人道:“谁愿送宋校尉回营?”
璃璎答道:“我愿前往。”
李焮笑着摇了摇头,未及开言,便听陈弘说道:“赵公子难得来一趟,何不尽兴一番?我今日选的马不合用,留在这里也无益,不如让我送宋世兄回去吧。”
见李焮无异议,二人便拨马回营。
且说璃璎久在樊笼里,今日复得返自然,李焮又一味要奉承她,自然玩得十分尽兴。半日下来,也有不少猎获。因和李澜分开了这半日,傍晚回到帐中,未及换衣服便去寻她说话。谁知进入她帐中,却见她正微低着头,嘴角噙着笑出神。璃璎便轻手轻脚走到她跟前,伸手在她眼前一晃,笑道:“瞧这傻丫头,不知道想什么心事,竟这般入神,连人走进来也不知道。”
李澜唬了一跳,笑骂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进来也不说一声!今天围猎,我一错眼珠子,就不见了你,你上哪儿去了?”
璃璎便把遇见宋云生的事对她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今天又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令你这般魂不守舍?”
李澜红了脸笑骂道:“尽胡说!人家不过发了一会子呆,怎么就是魂不守舍了?”
璃璎本来是与她玩笑,见她脸红,倒真有了几分疑心,因笑道:“你今日不说也罢,我迟早也能知道。”
李澜便上来撕她的嘴,两人正笑闹间,忽闻皇帝使人来传,忙换了衣裳,随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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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没人看这文了,都提不起精神更新了,没想到还有读者啊。真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