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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长缨——序章
一夜北风寒,
万里彤云厚。
长空雪乱飘,
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火虚,
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
顷刻遍宇宙。
顾惜朝在黑夜中醒来。夜,万籁俱寂,虫鸟不言,只有耳畔有呜咽的风声。
“我在哪儿?”这是他醒过来以后第一个想到的问题,这些年江湖飘零,每一次醒过来他都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视线很模糊,天还没有亮,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森冷的时刻,从木板的缝隙间他看到外面点点的星子。这里很像一个地方,一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已经记起来自己在哪里,这是一个破旧的山神庙,应该位于密云以北,或者是汾水以南?刚刚在梦里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一把苍老的嗓子在念一首诗,那一天他策马经过一道山梁,道边的林下,一位老人骑着鹿,念着诗,在雪中逆风而行。
他本可以顺着自己的方向继续前行,但是听到这首诗的时候,他勒住马缰,转过脸来,初冬的罡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冷硬。
他为什么要回头呢?他想。
人的际遇本来是很奇妙的,人海茫茫,你和这个人相逢而不相识;或者,一见如故,成了知音。
可惜那些引为知音的邂逅,往往是有人精心布下的局。
他曾经这样为一个人设局,自然也可以有另一个人为他设局。
“咳咳咳……”身后有人在咳嗽。
顾惜朝用剑挑了挑余烬,又加了几段柴,苟延残喘的火苗渐渐蹿高。他把一个破旧的瓦钵子悬在火堆上,到门外的树上团了一个雪球回来,重新捻碎了放在钵子里。翻开层层叠叠的包袱,最里面的纸团中裹着一些草药,草药不多了,几乎就是最后一剂药的分量。
记忆里,他总是在害穷,饿了没有饭吃,冷了没有衣穿,病了没有药医。
相府千金嫁给他的时候,他们住在草屋里,家里没有粗使丫鬟,出门没有华丽的马车,每天要自己提着篮子去买菜。
他总想给自己心爱的人最好的东西,至少那是他以为的最好的东西。可惜他总是费尽心力也做不到。
后来他也曾富过,身着绫罗绸缎,出手一掷千金,坐下红衣的舞女翩翩起舞,宛若锦簇的花团。
只是当他得到这些的时候,晚晴已经不在他身侧。
“咳咳咳……”身后的人咳得更急,有好几下似乎都喘不过气来。顾惜朝把煎好的药汁滗在一个满是缺口的大海碗里,接着转身从草垛子里把人挖了出来,给他拍了拍背。
“你如今倒像个肺痨鬼。”语气满是嘲讽。
“顾惜朝,怎么是你?”这句话,又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顾惜朝笑笑,“那你希望是谁?”
“我在哪儿?”
“一间破庙。”
“我……我是谁?”
顾惜朝心中一凛,一把抓起对方胸前的衣襟,提过来面对了自己,火光中,这张脸棱角分明,因为痛苦抿紧了嘴角,即使不笑,脸上也能抿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顾惜朝爆喝,“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你却记得我是顾惜朝?!”
“咳咳咳……”更多的咳,带出了一口黑血,顾惜朝扭过脸,腥咸的血迹还是喷到了他的发卷上。
顾惜朝的心里,也几乎恨出了血。
戚少商不记得他,这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而且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三天前,他来赴他的宴,衮州城内兵荒马乱,他却摆了一桌好宴招待他。
顾惜朝中过探花,进过金銮殿,两百多的红衣国子监生齐聚一堂,宫灯通明,三呼万岁,那时候的翰林宴也不比这一次奢华。
他记得灯上的描花,紫金龛内的熏香,桌案摆布的山珍海味,舞女的衣裙发饰,乃至于一颦一笑,都是精巧精心精致的。他头戴玉冠,身着锦衣,坐在上首俯视着一身鳞甲的戚少商,不可谓不得意。
侧席一紫衣人起身,慢条斯理道:“戚大侠,请。”
“卓先生,请。”
紫衣人道:“戚大侠,身逢乱世,你我都想为大宋尽绵薄之力,故而在此结盟,两军合并,这于当下局势自是好的,然……”说着,他回头来看顾惜朝。
戚少商也看着自己。
“我知道你与顾公子仇深似海,这个仇,由我卓东来出面调停,也化解不了。”
戚少商道:“大敌当前,戚某人愿与顾公子一笑泯私仇。”
紫衣人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大敌当前,顾公子只身犯险,戚大侠若有一念之差,我可就少了这千古难得的奇才。”
“你不信我?”
紫衣人道:“江湖人个个信你,但我是我,我不信任何人。”
“那你说怎么办?”
侍女低首垂目,躬身上前,为戚少商斟酒。
梨花案,青玉碗,碗内琼浆玉液泛着氤氲的寒气。
“这一杯酒,叫做‘浮生若梦’,喝了它,你就会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忘掉,也包括忘了顾惜朝是你的仇人。”紫衣人作了个邀请的姿势,“你愿意喝了它吗?”
顾惜朝撬开戚少商的嘴,把温热的药汁灌进去。
戚少商喝得很费力,不肯吞咽,以至于顾惜朝要捏了他的鼻子,狠拍他后背气海大穴,才能将药勉强灌进去。
“良药苦口。”顾惜朝语似安慰,调子转来转去,还是少不得讥嘲,“我很想知道,那杯‘浮生若梦’喝下去,是什么味道?”
“什么‘浮生若梦’?”戚少商问。
顾惜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生气了?”戚少商一脸无辜。
顾惜朝没说什么,把他按倒在草窠里,以手为梳,为戚少商扒拉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用一根绑带束好。
“我受了伤,是你救我的?”
“是。”
“多谢恩公。”
“闭嘴!”
戚少商果然闭嘴了,过了一会儿,顾惜朝道:“天明还要赶路,你先睡一会儿。”
“你不睡?”
“可能有追兵,我睡不着。”
戚少商侧耳细听,四面八方,只有呜咽的风声。
“是谁要追杀我们。”
顾惜朝转头,向着东方遥望,东方是一面墙,但是透过这墙,他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京畿城破,民不聊生,金人的铁蹄隆隆而来,仿佛闷雷滚过。
他逼过宫,造过反,没有成,自己身败名裂。
如今,宫里的那位皇帝老儿被金人掳去,生死未卜,国破家亡,没人去念他的谋反之罪。
就是那个雪天,他被老者的一首诗拦下了脚步,老者带他去见了一个人。
那位大镖局的卓先生。
他待他为上宾。
顾惜朝也知道那不是好相与的人,但是那一身紫衣翩然而至,那双阴沉的眼睛泛出犹如霜花的笑意时,顾惜朝胸中的不甘,不平,不忿,又排山倒海而来。
那是个跛子,尽管他努力掩饰,几乎使人看不出来他的足微跛。
就如自己,左膝受过那样的伤,走路总是有点拖。
同样是从阴暗的泥潭里爬起来的人,卓先生已经成为人上人。他顾惜朝为什么不可以?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卓先生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
卓先生说:你很像我。
卓先生说:荣华富贵,若没有人和你一起分享,那多寂寞?
卓先生说:你很聪明,太聪明以至于太痛苦。
卓先生说:你我联手,这乱世会成为你我之天下。
卓先生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卓先生从锦盒里郑重地拿出玉玺,这个代表国家至高无上权力的东西,他把玉玺交给顾惜朝,同时给了他一场无与伦比的人生大梦。
他说:去吧。
顾惜朝闭上了眼睛。
天光微明,戚少商在对面看着他。
“曾经,我问过自己,如果一切重来一次,我会怎么选择。”顾惜朝突然说道。
戚少商皱皱眉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我把从旗亭酒肆开始的每一天都想了一遍,我考虑每一个关节的得失,错漏,我发现我总是自作聪明,却不够聪明,心狠手辣,却不够冷酷无情。我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到最后,我只能给自己三个字:不后悔。如果一切重来一遍,我还是这样选择。结果,姓卓的果然给了我这个机会。”
戚少商笑了笑,笑得宽厚而温柔,“顾惜朝,你是坏人吗?”
顾惜朝也笑:“我还不够坏,我要是够坏,现在就没你这个人了。”
戚少商想了想,“你为什么救我?”
顾惜朝扪心自问,“是啊,我为什么要救他?”
那天,戚少商喝下了那杯“浮生若梦”,喀拉一声,酒杯摔碎在地上,戚少商一抹嘴,哈哈大笑,笑得豪气干云。
顾惜朝的心却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戚少商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他径直朝他走过来。
“白痴。”顾惜朝低低地说道。
“这酒似乎真的有传说中的效果。”戚少商把手伸出去,他的指尖抓到了顾惜朝的一缕卷发,然后他如山的身体颓然垮下。
“戚大侠不胜酒力,来人,把他扶下去。”卓先生道。
“酒里有毒?”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戚少商的手下个个跳了起来,稀里哗啦,杯盘狼藉,穆鸠平举起丈八长-枪直直地向顾惜朝刺过来。
“这样,你手下共有十万人马。”顾惜朝掰着手指头给戚少商算,随即补充一句,“乌合之众。”
戚少商不服气,“十万的乌合之众,在连云山一带抵御金军,总还能撑个三年五载。”
“卓东来是要夺天下的人,他收编了你的人马,以匡扶大宋之名起兵,拥护太子,不久便能在黄河一带称王称霸。”
“若是能抵御金军,也是一番好意。”
“啪!”顾惜朝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他在跟蒙古人结盟。当年大宋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和金人结盟,灭了辽。现在金人举兵南下,铁蹄踏过之处,可不仅仅是燕云十六州。卓东来和蒙古人结盟,才真是自取灭亡。”
戚少商用树枝在地上指指划划,“你是他的谋士,你为什么不提醒他?”
“他认为,他比我聪明。行军布阵,他不及我,谋划国运,我欠他一截。”
“放屁!自认为聪明的人,都不是真聪明的。”
“你说得对!戚大侠大智若愚,才是真正绝顶聪明。”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顾惜朝丢下手里的拨火棍,一脚踩在黄河江界,“你手底下之所以是乌合之众,因为你师出无名,撑死了你戚少商占山为王,就是一届匪流。徽宗子嗣众多,姓卓的拥太子,我们可以另立别人。”
“你想学曹操?”
顾惜朝递过来一个杀人的目光,“你看我像曹操吗?”
“不像。”戚少商笃定地说道,“我看你像周瑜。”
“我是顾惜朝,我谁也不是,谁也不像!”顾惜朝觉得手痒,戚少商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他手痒难耐。“我说,你真的全忘了?”
戚少商拍着自己的脑门,“我这里像飘着一团团白云,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的感觉好吗?”
“一时间觉得挺快活的,渐渐又患得患失。”戚少商看着他,郑重地摇摇头,“总之——不好。”
顾惜朝勉强笑笑,“或许你慢慢会想起来的。”
“天亮了,我们走吧。”戚少商从破开的墙洞往外张望,然后趴到地上听了听,“有马蹄声,离这里已经不足十里地。”顿了顿,不见顾惜朝有反应,他道:“你怎么了?”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随即苦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你后悔与卓东来决裂?”
顾惜朝没有答他,只是无言地背上包袱,提起剑,拉起戚少商的手从庙门后方离开。
“你还没有告诉我。”
“以前我没有选你,我不后悔;这一次我选了你,一样不会后悔。”他从树上解下缰绳,将其中一副抛给戚少商,另一副攥在手里,而后潇洒利落地翻身上马。
照着戚少商的马一鞭子抽下去的同时,顾惜朝胸腔中爆发出一个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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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灵感来源于阿洛仔的MV《请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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