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骛

作者:烛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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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徘徊



      “呆子,醒醒……呆子?”

      思绪尚还昏沉着,即使能够觉察到呼唤,依旧不能辨清捕捉到的字眼。

      好在这声音不依不饶,没有因为暂时的碰壁而立即退却,重复的同时,声量一直在拔高,终似铜铙合击一般,连缀几声“呆子”作为鸣响,终于震通了盈满识海的昏昧。

      即便如此,仍有些许的昏沉徘徊不去,反复不绝的催促,更令吕延愈发地意乱神迷,一声暴喝不受控制地溢出齿间:“住声!”

      话音还未落,他便听见了一声极其清亮的啪响,随即还有火辣辣的烫感从颊侧传来,经得这一下,仿佛有人揭落了盖住全身的蒙布,霎时涨盛的天光,令他不得不将刚刚启开的眼缝迅速闭拢。

      “呆子?”

      才将眼帘掀起,就有一个冷沉的声音泻入灵台,“劳烦你这一程,吾没控制住那厮,教他中了更厉害的招数,眼下你须随我尽快动身,不能再久耽了。”

      听得要救人,吕延当即认定,必然牵连上了前次的邪祟,说是同情,并不符合他眼下的心境,不自觉遭到触动的,其实是种难以言喻的振奋,由是十分恳切地催问:“前辈,澄临仙长去了哪里?”

      “嗯……”蚩洵似乎颇有些犹豫,含混了几字,方才拿持住腔调:“约莫是在前头的大殿里,你先随我过去便是。”

      蚩洵一贯把“跟我”、“随我”之语挂在嘴边,实际连一具可以活动的身躯都不能完全占有。吕延听得麻木,早不在意真实的情形究竟如何,毫不迟疑地应道:“好。”

      通往殿门的石径异常光洁,再寻常不过的鹅卵,碾足于上,微微发烫的热度悄然袭来,吕延只管向前,眼中唯能看到殿门上书有“玄清宫”三字的漆金匾额,二百来步的长径,他赶得急迫,即使没有腾飞而起,仍对足底的触感浑然不觉。

      殿中的廊道格外幽深,置身其中,本就巨大的门面更显得威严庄肃。

      吕延并未去过哪个国家的皇城,哪怕偶尔从某部经籍上瞥见过几段文字,也不足以激发清晰的印象,甫见这片规格宏大的门板,最先想到的,便是同骊阳山的山门进行比对。

      他自是拿不出“寒碜”、“穷酸”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师门的,可是判若云泥的差别,实在不能轻易地忽略。

      来此一路,他虽没有专门造访过贵宦富豪的门庭,“气派”二字,在途中偶遇的平民口中,听闻过不下百次。

      洛康国内门阀林立,不时有贵家比富竞胜,名闻全境,寻常耕农的百姓,闻听这一类的风传,自知无法达及,反倒更爱衔挂在嘴边,贬斥也好,示羡也罢,总是街谈巷议频无法缺少的佐料,吕延虽然不求深晓,但是或多或少,还是听入了一些描述奢贵的传闻。

      诸种贵态之中,涉及家宅田顷,头要的便是“大”之一则。毋庸置疑,眼前的玄清宫,几乎无处不符合,如果按照书卷上他所见过的准则来评判,在此求学的弟子,所要持具的功德,闻道而习的进境,都应甚过郦阳山的千百倍不止。

      由此一想,吕延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原本的焦急,在手触门环的一瞬倏然消散,紧纠的思绪在无形间遭遇瓦解,触感冰凉的表面,似乎暗含着一股吸摄之力,逼迫着吕延不得不推手向前——他其实还没做好推门而入的准备,手上的动作先于源自意念的催动,一连串刺耳的尖鸣响过,门扇之后,露出了支撑殿顶的数对蟠柱。

      殿内空无一人,吕延仅是顿了顿脚步,稍俟过一刹,就听得殿头殿尾相继传出回响,等了些时,很快又恢复原状。

      似是体察到了他的惊慌,蚩洵的声音适时地插接上来:“本座好歹是你的长辈,那般不客气,合该拿出些阵仗来,将你的呆气震上一震。”

      仅仅借了念识,吕延仍能觉出那股无甚所谓的轻谑,不由得暗自诧异:此人既是为着故友的安危朝自己求助,到了生死未卜的时分,所持的态度竟然毫无转变……

      吕延忍不住问出声:“前辈莫非是在怀疑,澄临仙长可能与前次的邪祟暗中有勾结?”

      “暗中?”蚩洵似是觉得好笑,驰入的念流更加散漫,“那厮来了下界,自以为能够轻轻松松地博得几载逍遥的时光,殊不知他们这种做了碌仙的,三界之内,不论身在何处,哪一个也摆脱不了天庭加束的魂锁,依他过去那些天真的狂论,就算想到了要留后招,断也想不到生来加持的控摄。适才那山中辟出的秘境,想必另有高人所为,既然是个自负境界的高人,换成那只行动鬼祟的猢狲,断也没有机缘勾搭得上。猢狲纵是可恶,你也不必事事都要牵系于他,若是紧张过甚,难免遭他蒙蔽了识觉,真正遇上的时候,反倒认不出他的本相。”

      蚩洵告知的这些,颇具着好言相劝的意味,可是于眼下的状况而言,到底说不上有什么助益。吕延粗略地跟过,一面催快脚步,一面随声应道:“前辈提醒的甚是,只以澄临的本领,就算寻见了仙长,也没有将他安稳救出的保证,理当专注心神,一心系在眼前才是。”

      蚩洵似是不经意地一嗤,“那呆和尚属实不牢靠,你已长得这般大了,他还对五十年前的旧事念念不忘,早要是知道——”

      念流猛然刹止,吕延先是奇怪,滞了半晌,方才回觉念意中的异样:比及之前的“想当初”,这次终于提及了确切的时间,可既达到了五十之数,怎样也不符合昙旻给他所感的年纪。

      他虽清楚蚩洵惯爱将“百年”、“本座”云云之语挂在嘴边,可是这次论及的,却非他所不识的仙人或妖兽。

      昙旻虽然并非时时都在自己身边,较之下山这一路所遇的面孔,总是相见得最频繁,印象最为深刻的,经蚩洵一提,他才猛然间惊觉,自小到大这十数载岁月,昙旻的面貌几乎没有发生变化,额间眼角偶尔显露的浅皱,同十年前几无二致……

      吕延差一点就要问出话声,将要开口的一瞬,倏然周身一凛,堪堪刹住了念识——

      于此之际,还是要将救人摆在首位,他已错失景氏一家的惨祸,倘要这一次再失了手,就算昙旻可以宽恕,他也完全无法将愧意祛除。

      他尚不知供奉骊阳山的施主身居何地,也不清楚世间有多少人晓得骊阳山的所在,即便如此,他仍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最好尽可能地归为善举一筹,不要对骊阳山的声名有所折损。

      虽说出家人应当将俗世的得失置之度外,可他毕竟接受了骊阳山给予他的恩惠,容他长成至今,不能不抱有感恩之心。

      吕延迟疑了一晌,更加恳切地发出疑问:“殿内的容物,承颖已经大略扫看了一遍,未见有人踏足的痕迹,前辈眼力非凡,可有未被承颖探知的发现?”

      “好端端地说话,这般拿腔拿调的作甚?眼睛是你长着,我又没有,你既看不着,问我又有何用?”

      念中之意,明摆着根本不想负起施手救人的责任。

      恼意腾上心头,吕延顿时感到脱失了控制,被一股大力狠撅住胸口,强自将念识封闭,仍然无法抵消牵扯心脏的剧痛,惊悸之余,不由得深深汲气,腹腔剧烈地上下起伏,只经了数息,业已竭尽了几乎全部的气力。

      “呆子,呆子?”

      盈贯而来的人声语调惊异,仿佛是在面对命悬一线的将死之人,纷乱的念识不住搅卷,将供以疏通的念源逐一击散,有一瞬间,连痛感的源头都一并扰断,解脱了才只一刹,复又卷随入念流,在识海中交联出更加密集的网线。

      唯存不多的理智提醒着吕延,一再这样忍受,彻底的奔溃不过只在一念之间。他虽清楚放弃抵抗的下场,奈何识念太过微弱,即使想借催动摆脱现状,随引出的念流,所能持走的光景,往往无法超出须臾之数。

      消磨良久之后,颓丧的念意一点点地在识海之中渗透。

      本意是来救人的吕延,来此之前,并未设想如此狼狈的情形,忍受痛苦的同时,愧疚的念意也在不断侵袭——

      似他这样的修行之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不自量力,执于根本对付不了的疑难,非但害得自己深陷其中,相牵连的旁人更要蒙受一场无妄之灾。

      他既入了佛门,就须以渡舍旁人作为使命,遭遇了景氏一门的教训,他早该认清自己的上限,不应一再地泯失清醒,冲动将自己置入绝境。眼下的情状,正如世人常常讥讽的“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不能保全,还要揽来旁人的苦难,结果必是牵连了自己,耽搁了旁人。

      几次侥幸的经历,让他泯失了清醒,误以为已经具足了应对险境的能力,眼下所能顾及的,唯有对过往的疏失倾力忏悔,哪怕任由自身陨灭也在所不惜。

      “蚩洵,”飞窜的念流当中,吕延依稀捕捉到了这个名字,“明明是叫柳洵的……”

      呢喃出声的一瞬,仿佛回到了久违的孩提岁月,听来十分陌生的“蚩洵”二字,悄然熔注了些微的温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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