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旧如新

　　初三重新分班后，齐冀扬第一次对陈子意有印象，是因为她姐姐。
　　朋友指着陈子意，说：“看见那个女生了吗？她就是陈子仪的妹妹。”
　　大家都这么称呼她，陈子仪的妹妹，好像陈子意没有自己的名字。有时候齐冀扬甚至怀疑，会不会陈子意有一天也会忘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是陈子仪的妹妹。
　　但陈子意自己貌似并不在意。
　　齐冀扬把她定义为平凡但好相处的“什么都可以”女生，这类女生不常发表意见、相貌和说话方式没有攻击性、对所有人几乎有求必应。
　　齐冀扬想，有一个那么受人瞩目的姐姐，陈子意或许能做的只有变成一个“什么都可以”女生。
　　请她帮忙的时候，陈子意也是这样，明明不情愿，但还是说了可以。
　　齐冀扬不忍欺骗这样的陈子意，他能承诺自己对她没有谎言，但他同时也不是对她毫无隐瞒。
　　早在初三的时候，齐冀扬就知道了陈子意当时的心意。
　　他没有想到陈子意这么容易被他人的好意收买，而且一点也不知道伪装，即使是最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却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
　　陈子意的喜欢确实让齐冀扬有些自得，但于他而言也没有多么必要，就像是他钥匙串上的装饰扣，有或许不错，但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陈子仪不一样，第一次去陈子意家时，齐冀扬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会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把钥匙，金光闪闪且意义非比寻常，他一定要把她挂在自己人生的钥匙串上。
　　他并非本意地利用了陈子意。
　　和陈子意坦白的那天，他看着慌张失神的陈子意，内心不忍，不知怎么，他还有些隐约的期待：没准这一次，陈子意不会再说“可以”了，但她还是像他们刚开始认识时那样说了好。
　　于是齐冀扬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进，告白、被拒绝、升学、高考，最后离开这里，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段初中时的小插曲发生任何偏离。
　　只有一件事，或者应该说是一句话一直让齐冀扬很在意。
　　陈子仪拒绝他时，皱着眉盯着齐冀扬，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他，说：“你真不愧是陈子意的朋友，各有各的傻法，她不知道有谁喜欢自己，你正好反过来。”
　　齐冀扬当时没能理解陈子仪的话，只当是她拒绝自己的另一种说辞。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回忆起陈子意的次数已经能够称之为“频繁”，他下意识地对应着回想关于陈子仪的一切，却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好像大脑精确地做了分类处理，只留下了有陈子意的那部分。
　　他记得陈子意喜欢用荧光笔做笔记，即便是数学书，她也有办法给它画得五颜六色，每次借她的书看，就像打开了幼儿园小朋友的画画本；
　　他还记得陈子意学习很认真，不擅长的理科也很努力，她能把老师强调过的所有物理定律背得滚瓜烂熟，却做不好最简单的受力分析；
　　还有，陈子意吃东西毛病很多，讨厌胡萝卜，不吃葱姜蒜，对芒果过敏，但喜欢甜食，有段时间她迷上了桂圆干，一天能吃一大包，因为这个上课时突然流鼻血，把老师吓了一大跳。
　　还有很多很多。
　　他和陈子意是笨蛋的两种对称写法：陈子意看不出有谁喜欢自己，而齐冀扬却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喜欢谁。
　　领导说要组员外派时，齐冀扬主动报名了，他想这没准是个机会，但他悔悟得太迟，来得太晚。
　　陈子意的身边有了席豫，在席豫身边，陈子意过得很快乐。
　　她对齐冀扬这个朋友依旧善良得慷慨，在他搬家时，在他生病时，陈子意依旧是那个“什么都可以”的女生，她好像一点都没变。
　　但当齐冀扬向她索要爱情时，陈子意却不肯了，她寸步不让。
　　齐冀扬接受这样的结果。
　　如果不是突然有了外派的机会，齐冀扬或许根本不会回来挽回陈子意，他曾经有很多机会，比如他当初可以不拜托陈子意为他和陈子仪搭桥，比如他可以选择和陈子意留在同一所高中，再比如他们甚至可以留在同一所城市。他没有为陈子意妥协过一次，就像他说的那样，拥有陈子意的喜欢固然可喜，但失去了，齐冀扬会悲伤也不会惋惜。
　　其实齐冀扬还隐瞒了一件事。
　　那个秋日的下午，他拜托陈子意牵线的那一天，他们分别后，齐冀扬回到过学校一次。
　　他轻车熟路地撒谎骗了门卫，回到学校去找陈子意，齐冀扬把自己的这种行为解释为于心不忍，他反悔了，不想要陈子意帮他的忙了。
　　他想见面后把一切都和陈子意说开，告诉她不要动不动就答应别人的请求，不论那个请求究竟有多么不讲道理。而陈子意可以不只作为陈子仪的妹妹活着，如果下次再碰见有人提像齐冀扬这样的要求的人，无须忍气吞声，大可以一把骂回去。
　　齐冀扬在校园里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陈子意的踪影，他找了又找，最后看见席豫和陈子意在一起，陈子意手里还举着个冰激凌。
　　在陈子意向他这个方向看过来时，他下意识地躲在了银杏树后面。

　　很久很久之前，一个砍柴的少年在河里不慎丢失了自己的铁斧头，他的哭声惊动了河神，河神相继为他捞上了金斧头和银斧头，少年都说不是自己的斧头。最后，河神打捞起了真正属于少年的铁斧头，为了奖励他的诚实，还把金斧头和银斧头一起送给了他。
　　少年回到村里大声讲述自己的奇遇，同村的另一个少年听说了少年的故事，故意把自己的铁斧头丢进了河里，想要召唤河神获得一把金斧头，河神识破了他的谎言，于是第二个少年连自己的铁斧头也失去了。
　　齐冀扬小时候听这个寓言故事，觉得第二个少年太过愚蠢，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同样的人。
　　他曾经拥有过一把铁斧，他觉得它暗淡无光，平平无奇，满心想着要用它换来一把金斧。
　　他以为不说谎言便能称得上诚实，自己没有欺瞒任何人。
　　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对自己说了谎。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最开始属于自己的那把铁斧子。
　　齐冀扬把它弄丢了。
　　于是他只能和第二个少年一样，为自己真的丢了斧子在河边哭泣。

　　外派很快结束了，离开时，齐冀扬给陈子意发了短信。陈子意没来送他，只是回了消息，祝他一路顺风。
　　齐冀扬反复斟酌着字句，打了一长段话，他想谢谢陈子意的祝福，想和陈子意好好地、郑重地道别，他还想说很多很多话，但最后删删减减，发现能说的只有一句“谢谢”。
　　他还能说什么呢？
　　丢斧子的少年最终还是要离开河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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