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北周时代权臣宇文护和他一手扶植的小皇帝宇文邕的故事。

主要写宇文邕的成长和他跟宇文护之间的兄弟情。大体尊重史实,也有艺术化的情节。

拙作 《还不够像他》 的戏中戏。娱乐圈年下替身真香文,欢迎品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文 相爱相杀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宇文邕,宇文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即使阻碍你的人是我

立意:一代明君成长史

  总点击数: 624   总书评数:1 当前被收藏数:14 文章积分:621,381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古色古香-剧情
  • 作品视角: 主攻
  • 所属系列: 古耽才是我的最爱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355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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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挡杀佛

作者:折耳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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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1章


      佛挡杀佛
      (一)
      宇文邕因为夏天时出去跑马中暑病了几天,被宇文护关在家里三个月不许出门。好不容易天气凉了,宇文护把他放了出来,他变本加厉地四处乱跑,有时候夜里也不回家,睡在酒坊里。
      最近宇文护忙于政务没空整治他,不过他有预感,一旦宇文护闲下来,大约第一件事就是再把他关起来。
      他是宇文护带大的,心里知道宇文护自幼待他与别的兄弟不同。宇文护感念他父亲宇文泰的恩情,待他比自己的亲儿子还好。可是他十四岁了,别家的公子这个年纪都快成家立业了,他还在自己堂兄的府里当孩子一样娇养着。
      他虽然不想成家,却也不想仍旧躲在宇文护的羽翼下。现在天下是大争之世,他空有一个“大将军”的名号,总该去军营里摔打摔打,将来方能替大周开疆辟土,建功立业。
      这自然还是后话,如今首当其冲,是先从大司马府搬出去,免得哪天惹了祸,又被宇文护关在家里不让出门。横竖前朝拓跋家的贵族都被宇文护赶出去了,长安城里空置的宅子多的是。
      宇文邕明示暗示跟宇文护提过好几次,都被拒绝了,为今之计只能请皇宫里的三哥宇文觉替他开这个口了。宇文邕和三哥并不亲厚,三哥是嫡出,向来瞧不上他们这些妾生子;他年幼时又颇得父亲疼爱,宇文觉便更看他不顺眼了。不过到底是兄弟,宇文觉如今做了皇帝,城府深了,面子功夫总要做的。宇文邕不过是求他给自己赐个府邸,他不会不同意的。
      毕竟,宇文觉这个皇帝当的有名无实,能做主的也只有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了。
      宇文邕进了宫,听说宇文觉在后园,便一路小跑着找去了。
      哪知后园被宇文觉养的武士团团围住,根本不许任何人进入。他抬出自己大将军的身份,还是不得通行。实则他有的是闲工夫,纵然等上个一日半日也不要紧,偏偏就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面上假装离开,转脸就上了树。
      他仗着功夫好,在树梢上穿梭自如,没两下就到了后园内的一棵树上。
      宇文觉就在不远处和几个大臣议事,宇文邕见没几个和他相熟的,便兴致缺缺打算走了,却忽然听到了宇文护的名字。
      难道这些人在算计宇文护?
      明知这两人之间争斗实在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事,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在树枝后掩住身形,仔细探听起来。
      树冠离地颇远,底下有的人嗓门大,有的人声音比大闺女还细弱根本听不清。断断续续间,他只听见什么“设宴”“毒酒”“一百死士”“必死无疑”。
      宇文邕听得心惊肉跳,显然,这是一场计划周详的谋杀。他有些怕了,这样机密的计划,若是让人知道被他听了去,只怕他在计划实施之前就得先被灭口。
      可是万一他们要谋害的真的是宇文护呢?他委实放心不下,只能屏住呼吸,冒死往前挪了挪,挂到一条并不粗壮的树枝上。
      “他自身功夫不过花拳绣腿,全仗着身边那两个护卫。到时我们派两个胡姬缠住他二人,他们纵不肯喝酒,也会被缠得不能靠近自家主上。”
      “那两个护卫倒不足为惧,朕是怕他把祢罗突带来。祢罗突向来爱凑这些热闹,武艺高,又极爱粘着他,怕不是好缠的。”
      祢罗突是宇文邕的小名!
      功夫不好,时常带两个侍卫,又有他常伴左右的,不可能是别人了,他们要杀的就是宇文护!
      宇文邕纵身回到刚才的树枝上时,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枯枝残叶坠地,很快引起了树下众人的注意。
      “谁?!谁在上面?!”
      宇文邕心知不妙,灵活得如猴子一般在树冠之间穿梭。
      后园外的武士也被惊动了,地面上跑得比他在树上跳快多了。宇文邕被树枝刮了一身的口子,才找到自己的马,飞马往宫外逃。
      宫门口的守卫虽还未得到消息,却也觉得大将军在宫中飞马可疑,长枪一横将他拦住。宇文邕没工夫跟他们废话,夺过一杆长枪,伤了一众守卫,直奔大司马的官衙。
      官衙门口的守卫老远看见他,知道这是大司马的弟弟,不敢怠慢,急匆匆去通报了宇文护的近侍。宇文护亲自出门来接他,看他灰头土脸地从马上下来,衣服破了便不说了,还疑似受了伤,脸立马沉了下来。“你是天子的胞弟,我北周的大将军,弄成这个样子,好看吗?”
      宇文邕往身后看看,见没有追兵追来,心才稍微放下,推着宇文护往大门里走,“萨保哥哥,我们进去说话,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回到内殿,宇文护的两个亲信,尉迟纲和贺兰祥也在,宇文邕这才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有些失仪了。
      宇文护挥了挥手,吩咐下人带宇文邕去换衣服。
      宇文邕拉扯着不肯去,“萨保哥哥,我当真有要紧事,十万火急!”
      宇文护气笑不得道,“何事这么要紧,比天还大吗?天塌了还有我顶着呢,你去给我把这身破衣烂衫换了。”
      宇文邕还欲再说,却终是拗不过宇文护,下去换衣服了。
      宇文护看着他老大不乐意的背影,笑着对两个亲信道,“他这个性子啊,还得好好磨一磨。”
      贺兰祥道,“太祖留下的这几个儿子,哪有性子好的,四公子纯良果敢,已经是最好的了。”
      尉迟纲也说,“可不是么,比宇文觉那个毛没长全就想着过河拆桥的货强多了。”
      宇文护宠溺地笑了笑,“我亲手带大的,自然与别人不同。”
      宇文邕换好了衣服回来,宇文护又让人给他上了一碗热茶,看着他喝了,才道,“说吧,何事?”
      宇文邕知道,宇文护若是想背着贺兰祥和尉迟纲,刚才在自己换衣服的工夫就把他们遣走了。他回来时他们还在,就是宇文护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便大大方方把自己听到的全说了。
      虽然知道他的萨保哥哥向来处变不惊,宇文邕却也没想到宇文护全程笑着听完,脸上连点波澜起伏都没有,听完还问他,“就这些?”
      宇文邕有点生气,“这还不够吗?”他把茶碗重重放在桌上,“说到底,你根本就不信吧?以为我不定听了一耳朵什么就自己胡编乱造到你跟前显摆来了。”
      他原以为自己立了功,没想到在宇文护跟前根本一文不值。
      宇文护向来宽和,但积威甚重,莫说是大周建立后,便是宇文泰还在世时,也没拿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过。贺兰祥和尉迟纲对视一眼,纷纷低下了头。
      宇文护走过去给宇文邕倒了一碗水,摸了摸他像炸毛栗子一样的发髻,温声道,“你岂是那等搬弄是非之人?我是想跟你说,这样的事不值得你冒险从宫里送消息出来。”
      宇文邕激动地站起来,“可是他们要杀你啊!”
      宇文护嗤笑了一声,“让他们来杀好了。”
      宇文邕皱眉不解地看着宇文护,宇文护思忖片刻,末了,像是为了安抚宇文邕似的,对尉迟纲说,“你去进宫,把乙弗凤那几个老东西找来,问问他们为什么非杀我不可。还有那一百死士,查查都是谁,都遣去皇陵给宇文觉挖墓。”
      说罢,宇文护转头问宇文邕,“这回可放心了?”
      宇文邕听到“挖墓”二字,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一场争斗。
      皇权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二)
      宇文护废黜宇文觉之后,改立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为帝。
      不久,宇文护赐死废帝宇文觉。宇文邕听说他的死讯后,思虑过重,高热不退,药石罔效。
      彼时宇文邕已经分府别居,宇文护一直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直到大半个月过去,连宇文邕的母亲叱奴夫人都觉得这个儿子怕是不成了,才叫人去给宇文护送信,请他来见这个弟弟最后一面。
      宇文护赶到时,见院子里一个守着的大夫都没有,叱奴夫人也不知在哪儿,只剩下几个仆婢,有的在收拾宇文邕喝不下的汤药,有的在给人事不知的宇文邕换衣服,整理仪容。
      宇文护向来不苛待下人,这会儿却是怒不可遏,拎起那个给宇文邕换衣服的老仆便是一耳光,直把他抽得跌坐在地上。“混账东西!生病的人不给他穿些柔软舒适的衣服,给他换这些花里胡哨的是催着他去见谁呢?!”
      老仆见是宇文护,吓得连连磕头,“大司马饶命,大司马恕罪,是夫人嘱咐小人给四公子梳洗的。”
      宇文护在宇文邕床边坐下,问那老仆,“你们夫人呢?自己儿子病成这样,怎么不见她人?”
      老仆额头点地,答道,“回大司马,夫人在佛堂给四公子诵经祈福。”
      “这时候不好好在这照看他,求神拜佛有何用?!把她给我找来!”想想又觉得跟这无知的老妇说再多也是废话,便又改口道,“罢了,四公子的药呢,去拿来!”
      药早被宇文邕吐完了,好不容易现熬了一碗,送到宇文护跟前来,老仆又说,“大司马,四公子喝不下去,待会儿别吐您身上了,还是小人喂他吧。”
      宇文护没理他,自己把宇文邕扶起来,抱在怀里,温声与他说话,“祢罗突?祢罗突,醒醒,是我。”
      已经昏迷了两天的人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喃喃道,“萨保哥哥……”
      老仆在一旁偷偷抹泪,已经不行了的人,忽然又能说话了,大半是回光返照。
      宇文护也怕这个,面上却不显,谓那老仆道,“你过来扶着他。”
      老仆扶着宇文邕,宇文护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耐心得全然不像个大权在握杀伐果断的大司马。
      宇文邕喝了药,吃力地对老仆说,“你下去在外面守着,我和大司马有话说。”
      老仆退下后,宇文护擦了擦他额头上的虚汗,淡然道,“想问宇文觉的事?”
      宇文邕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又湿又红,像清晨被夜雨蹂躏过的残花,“他再如何,也是我们的兄弟,是父亲的儿子……”
      宇文护偏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阳光,那神情仿佛在笑,又仿佛只是不屑,“我扶持他登基,帮他治理国家,他却恩将仇报,纠集死士谋害我。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宇文邕的胸口剧烈起伏,出口的话却根本连不成句,“你……幽禁了他,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他还能怎么样,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宇文邕的这一番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话音才落,他便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宇文护站起身,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上前抚慰,待他咳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才缓缓道,“祢罗突,你在怪我,但是这也没什么。今时今日你在这里怪我怨我,总好过,在我的灵位前祭奠我。”
      一时之间宇文邕又觉得很委屈,宇文护是他拼了命也想保护的人,他自然是不希望他有事的。宇文邕抹了抹眼泪,倔强地不再说话。
      宇文护将他脸上的情绪尽收眼底,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活到我这个份上,已是到了不能给别人丝毫喘息之机的地步。宇文觉那样的人,但凡还有一点机会,也会置我于死地。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明白了。不过,不明白最好。”
      宇文护守了宇文邕大半日,期间又把最好的大夫请来给他诊治,重新开了药方吃了药。宇文邕下午睡了一觉,晚上醒来时,竟然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
      宇文护又陪他说了会儿话,见天色已晚,便准备回去。
      宇文邕却忽然说,“萨保哥哥,我,我有些饿了,你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
      宇文护一喜,“能吃得下东西了?”
      宇文邕抓着被子,点了点头。
      仆婢们很快送来了几样简单的餐食,有撇去了浮油的肉汤,有热气腾腾的蒸馍,还有几样爽口的小菜。
      宇文邕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饭菜端上来了,他也只是把蒸馍一块块地撕下来,泡在肉汤里。
      宇文护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根本不想吃东西。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心思并不难猜,宇文护自己也是这个岁数过来的。十几岁,想当个男人了,实际上还是个孩子,身体越来越强壮,心思却敏感纤细得尤胜孩提。心里有什么话都不愿同人说了,对长辈的依赖和孺慕都不愿让人知道,生怕别人轻看了他去。
      “萨保哥哥,”宇文邕把一整个蒸馍撕完了,终于开口,“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以前父亲在外忙于朝政,都是你教导我们兄弟几个。”
      宇文护乜了他一眼,“我可没教你要了一桌子东西不吃。”
      宇文邕赧然一笑,舀了一勺碗里混混沌沌的东西,含进了嘴里。东西弗一入口,宇文邕变惊喜地挑起眉,“嗯,这个好吃!你也快尝尝!”说着,又往嘴里送了两口。
      宇文护对吃食一向不挑剔,端起碗来随意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不错。”
      “其实我也知道三哥的事,是他咎由自取。只是这么多年一起长大,这人忽然就这么没了,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萨保哥哥将我养大成人,纵然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还是一样会选你。”宇文邕说完,看也不看宇文护,低下头继续吃馍喝汤。
      宇文护没有再提宇文觉,只笑着说,“别人也就罢了,你自幼调皮捣蛋,能好好地把你拉扯这么大,我倒着实不易。将来我老了,你可得孝顺我。”
      宇文邕撇了撇嘴,“你有那么多儿子,哪里用得着我来孝顺。”
      想起自己那几个儿子,宇文护面色微沉,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若指望他们,我怕是晚景凄凉。”
      宇文邕这才笑了,“你刚才还说我调皮捣蛋呢。”
      宇文护没再说话,又给他碗里添了一大勺肉汤。
      宇文邕摩挲着碗,忽然问,“萨保哥哥,你会当皇帝吗?”
      宇文护微怔,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菜,才道,“我当皇帝做什么,待我百年之后,到九泉之下看着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把大周的家业败光吗?”
      “那……”宇文邕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问题越界了,甚至有可能触怒宇文护,却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若是侄儿们争气呢?你还年轻,又岂知将来再生的儿子不会比眼下这几个好?”
      “我的小祢罗突长大了。”宇文护似笑非笑地看着宇文邕,每每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宇文邕便会觉得自己和他之间隔着高山大川,永远也无法透过那双黑眸猜到他在想什么。
      “这话若是别人问我,只怕已经让我杀了。既然你问了,我便告诉你。记住,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大周的江山是你父亲拼了命挣下来的,他临终前将这家国天下交到我手上,让我辅佐你们兄弟把江山传下去。你们这一支的兄弟,若是争气,我便尽心辅佐,若是立不起来,叔父告诉我,尽可取而代之。”宇文护的手撑在桌上,歪头看着宇文邕,“横竖不能让大周基业败在我们这一辈上不是?你还小,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
      宇文邕毕竟是十几岁的小伙子,身子底子好,什么病都好得快。一餐饭喝了两碗肉汤,吃了两个蒸馍后,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宇文护非常高兴,让人把刚才做饭的厨子叫了来,赐以厚赏,还封了官,以后专门照顾宇文邕一人。
      宇文邕虽然觉得给一个厨子封官不合规矩,却又想着这毕竟是宇文护的一番好意,加之这厨子做饭确实颇合他口味,便也欣然接受了。
      (三)
      翻过年宇文邕的身体彻底好了,便赶着到皇宫里拜见新帝,他的大哥宇文毓。
      宇文毓成熟稳重,聪明果决,宇文邕一直很钦佩他,兄弟两人感情甚笃。
      两人见面时,彼此都被对方的变化吓了一跳。
      宇文毓听说宇文邕病了,原本十分忧心,又碍于皇帝身份不能去看他。过年的宫宴宇文邕也没有出席,宇文毓以为他大病一场后想必会十分虚弱,没想到站在眼前的小伙子明显长大了,肩膀又宽又厚,个子也蹿得比他高了。
      反观宇文毓,沧桑枯瘦形容憔悴,还不到而立之年,两鬓竟已华发早生。
      宇文邕心疼不已,扑通跪倒在宇文毓脚下,“大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治朝理政太过辛苦?”
      宇文毓遣退了宫人,冷笑道,“我何需治理什么朝政,若说辛苦,也只是提防宇文护辛苦罢了。”
      宇文毓年长宇文邕许多,宇文邕满地乱跑时,宇文毓已经有了差事鲜少在家了。故而宇文毓和宇文护并不亲厚,宇文邕是知道的。却也不曾想到,宇文毓对宇文护猜忌到这个程度。
      宇文邕在宇文毓脚边席地坐下,劝道,“萨保哥哥不是说,待明年就还政大哥么?我原本还想问他为何要拖到明年,今日见到大哥才明白,萨保哥哥想必是见哥哥身体不好,不敢再拿朝政来压在你肩上了。”
      宇文毓恨恨道,“若不是他日日与我明争暗斗,挖空心思架空皇权,我何至于此?还政?哼,只怕还等不到那一日,我就已经被他杀了。”
      宇文邕见宇文毓嘴唇干得起皮,连忙起身端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大哥也别想太多了,你与萨保哥哥幼时不曾一起长大,或许对他的为人有不清楚的。弟弟愿为他作保,萨保哥哥无意皇位。说句难听的,父亲去世时咱们都还年幼,他若有意南面称孤,何需辛苦扶持三哥登基;三哥被废后,他在朝中说一不二,又何需另立大哥?要我说,你还是早点养好身子,也好早日亲政。”
      宇文毓喝了一口茶,慈爱又绝望地低头看着宇文邕,“祢罗突,今年多大了,十五还是十六?也该成家了……回去让你母亲给你相看一位夫人,早点成婚,待明年我给你选一块封地,你远远地离开这长安城,或可保下一命。”
      “大哥这说得是什么话啊?萨保哥哥还能杀我不成?”宇文邕有些不高兴,他不愿意听别人这样质疑宇文护的人品。
      “老三要杀他时,你为他通风报信,或许他待你是会与别人不同。可谁又知道这可是他为收买你而逢场作戏呢?”宇文毓眉头深锁,他身为长兄,怎能不为自己一众弟弟的性命安危筹谋?
      宇文邕生病时,连他的母亲都放弃他了,宇文护却亲自去看他,喂他喝药,陪他吃饭……他不信一个人做戏能做到这个程度!若宇文护对他是做戏,只怕这世上也没什么是真的了。
      见宇文邕不答话,宇文毓又道,“今日我说这些,你或许不信。可是,祢罗突,你答应大哥,信与不信,我的这番话你都要记在心里。若我死了,你务必劝诫其他兄弟放弃皇位,万不可再与虎谋皮。这皇位……”他忍痛咬牙道,“咱们不要也罢!”
      “大哥!”宇文邕气他动辄便要咒自己早夭,不耐烦道,“你成日里想着这些,忧思郁结,疑神疑鬼,病什么时候能好?这江山是父亲挣来的,自然该由你好生传承下去。这样的话,万万不可再提。”
      “祢罗突!”宇文毓紧紧抓住了宇文邕的手腕,“父亲临终前要宇文护在他面前立誓,若我们兄弟皆不堪继承大统,他方可取而代之。当时许多大臣都见证了此事,量他不会轻易反悔。我们兄弟众多,父亲本意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可宇文护是何其专横跋扈又心狠手辣之人,他分明是要将我等兄弟屠戮殆尽,再踩着我们的白骨登上帝座!”
      纵然坚信宇文护不是那样歹毒之人,宇文邕还是听得不寒而栗。他无意识地摇头否认,“不会的,不可能……父亲去时,还有好几位老大人在场,萨保哥哥又是重诺之人,他断不会……”
      “老三是第一个给他磨刀的,下一个便是我。若我和他斗赢了,咱们兄弟皆可安然无恙,若是输了……”宇文毓闭目长叹,“宇文护城府极深,我与他几番交锋都未能试出深浅。”
      宇文邕坐在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既然大哥执意如此,想来我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只想求大哥一件事,若大哥事成,可否留萨保哥哥一命。给他个偏远的封地打发了也好,废为庶人也好。”
      宇文毓不答反问,“若我事败,宇文护可会留我一命?我眼下虽与宇文护各有胜负,尚未被他吃拆干净,又岂知不是他为了暂且稳定朝局,给自己争取时间,才留我一命。待他把父亲留下的那些老臣一一拔除,你我兄弟才真是大祸临头了!祢罗突,我以为,经了老三一事,你已经成熟了……罢了,何必与你说这些。你只要记住我的话,早些去封地上便好。”
      宇文毓原本魁梧高大,如今却已瘦得,撑不起天子的衮冕了。他鬓边的白发微乱,更给枯瘦的脸颊添了几分沧桑,“我死不足惜,但求你与其他兄弟都能平安无事、长命百岁,到了九泉之下,我也不至于无颜面对父亲。”
      宇文邕听着宇文毓的语气愈见凄凉,难受地倚在他身边,“若来日大哥真的与萨保哥哥兵戎相见,我也会拼了这条命保护大哥的。大哥能否也为了我和弟弟们,保重自己?”
      宇文毓看着自己这敦厚良善、两头为难的弟弟失笑,“说得也是,眼下朝中还有几位大臣与宇文护抗衡,他一时半刻怕是还不会杀我。”
      宇文邕这才也跟着笑了,“大哥瘦了这么多,想必是胃口不好的缘故,我府里有个厨子,手艺精绝,专治‘食不下咽’‘茶饭不思’,明日我就送他进宫,好好给大哥将养将养!”
      宇文毓宠溺地捏了捏宇文邕结实的臂膀,笑道,“把你伺候得这样壮实,想来是个能干的,让他来吧,依你便是。”
      (四)
      宇文邕送给宇文毓的厨子确实灶上功夫了得,这厨子进宫给宇文毓调养了一段时日后,大周天子的身体日渐好转。故而开春后,宇文毓向宇文护提出要检阅兵马,为日后太师还政做准备。
      出乎宇文毓意料的是,宇文护竟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或是条件来为难他,一口答应下来。
      宇文毓检阅兵马时,宇文护便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所经之处将士们无不整齐划一地下拜行礼。可宇文毓总觉得,每次将士们行礼的时机都稍迟了些,他身后之人仿佛才是他们参拜的主角。而他这所谓的天子,全然是个涂脂抹粉狐假虎威的傀儡。
      宇文护看出了宇文毓的不快,不仅不打算稍作安抚,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地挑战他身为帝王的尊严与威信。宇文护随手从一个小兵手里接过一副弓箭丢给宇文毓,“接着!”
      宇文毓自是不想接,可他若不此时接住,让宇文护丢过来的东西落了地,宇文护有一万种法子让他以比刚才屈辱百倍的方法再把东西从地上捡起来。
      宇文护眼风扫过宇文毓,将他的不甘与愤怒都看在眼里,却是不屑一笑,“陛下试试吧,让臣看看你的弓马之术可有进益。”
      宇文毓咬着牙将手中的竹弓几度握紧,却都最终无奈松开,末了只心如死灰一般看着地上的石子,说,“近日疏于练习,恐让太师见笑了,还是下次吧。”
      宇文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怎么会疏于练习呢,臣听陛下身边的人说,陛下可是每日天不亮救起来练武呢。”
      宇文毓闻言一惊,投向宇文护的目光更是淬着怨毒的杀意,他每日晨起练武的事只有几个贴身的女眷和侍从知道,竟然这些人中也混入了宇文护的人?!
      他目光如刀,刺在宇文护身上却不疼不痒。宇文护随意地对他身后的护卫摆了摆手,“你们都往后退一退,给陛下让出些位置来。”
      护卫们依言整齐地向后退了三步——他们身为宇文毓的贴身护卫,却对宇文护言听计从。
      宇文毓无法反抗,只得拿起弓箭连瞄准都不瞄准,敷衍地放出一箭,羽箭果然脱靶。“朕不善此道,太师尽可放心了。”
      宇文护却命人再为宇文毓递上一支羽箭,“那箭靶不是陛下想要射中的目标,陛下自然射不中。这次……”他指了指自己的发冠,“你往这儿射。若能舍得中,臣才算是当真放心了,也能将这兵马大权安心交给陛下了。”
      宇文毓接过羽箭搭在弓上,宇文护身后随行的将士纷纷劝谏,“太师,万万不可,刀剑无眼,若……若陛下一时失手,恐伤着太师!”
      “若太师有什么闪失,陛下当如何,末将等当如何,天下苍生当如何?!”
      “太师千金之躯,还请为大周百姓爱惜自身!”
      宇文毓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劝谏之声,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宇文护不死,他们这一支的兄弟便永无翻身之日。他不敢爱惜残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愿意一试,恨意翻涌热血上头,他缓缓举起双臂,瞄准了宇文护。
      百年之后,终归天地,纵然一死,又有何惧?
      可是就在宇文毓将弓拉满的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宇文邕和一众弟弟们,他宇文毓死则休矣,宇文护却会如何对待他的那些弟弟们呢?把他们一个个拉上皇位担惊受怕,再一个个杀掉吗?
      思及此处,宇文毓不敢再逞一时之勇,咬牙放下了弓箭。
      宇文护却走近了些,站在他正对面不足五十步处,“怎么?不敢了?陛下,你可是一国之君!你的父亲我的叔父何等勇武,你这般畏首畏尾可对得起他临终向我托孤的一片苦心?你在害怕什么,你怕的无非是这一箭不中的后果!我大周的天子,竟连这点胆识都没有吗?!”
      宇文毓青筋暴起面色苍白,眼底隐见血光,“别说了……住口!”
      宇文护充耳不闻,言辞越发激昂,“陛下身为叔父的长子,便是这般给兄弟们做表率的吗?若宇文家子弟个个如此,大周江山何以为继!”
      “住口!朕命你住口!”宇文毓像被激出了血性的野兽,嘶吼着再次举起弓箭。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宇文毓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哥!不可!大哥!快住手!”
      是宇文邕,是了,自然是他,这普天之下再没有谁胆敢在皇帝和太师面前策马而行了。
      宇文邕的呐喊反而让宇文毓释然了,羽箭猝然离弦,直逼宇文护面门而去。
      变故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稍有差池,宇文护便血溅当场。然而他却似早有准备,在箭镞刺入眉心之前徒手抓住了羽箭!
      进退只在毫厘之间,羽箭带起的凛风甚至掀起了他额前一缕碎发,宇文毓的箭再快那么一点,或是他握箭的手慢了半刻,结局都将是另一番天地。
      不过箭镞从宇文护的掌心穿过,到底见了点血。宇文邕策马来到宇文护跟前,气喘吁吁地问,“萨保哥哥,你没事吧?”
      宇文护刚经了这一场惊心动魄,居然还能对着他笑出来,“无碍。”
      宇文邕这才语带埋怨地说,“你这又是何苦?我大哥文弱仁善,萨保哥哥何苦吓唬他?”
      “并非是吓他,”宇文护随手丢出羽箭,羽箭正中远处箭靶的靶心,“不过是练练他的胆识,好教他知道,无论是沙场还是朝堂,都不是能容他犹豫不决的地方。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这句话宇文邕参悟了好久,都没得到结果,直到初夏时节,宇文毓病重。
      (五)
      宇文毓躺在床上不能起身,面色青黑唇无血色,宇文邕虽不懂岐黄之术,也看得出这是濒死之相。
      “大哥……”宇文邕颤声跪下。
      宇文毓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拉住了宇文邕,憔悴的声音几不可闻,“祢罗突……”
      “大哥可愿将这宫中的守卫之责交与我,我一定为大哥查出是何人谋害大哥!”宇文邕目光坚毅,已然不是年少时顽皮荒唐又爱撒娇的模样。
      “呵……”宇文毓干枯的脸色挤出一个讽刺的笑,“还需查吗?普天之下,还有谁这样急着要我的命?”
      宇文邕自然知道宇文毓指的是谁,急着辩解道,“大哥莫要这样说,萨保哥哥当初既辅佐你登基,又岂会……”
      “祢罗突!”宇文毓厉声制止,可是身体已近油尽灯枯,只是高声喊了一句宇文邕的名字便累得干咳不止,“咳咳……咳咳……事到如今我还会骗你不成?怪只怪检阅兵马那日我太过沉不住气,这才让宇文护动了杀心。”
      “大哥登基以来一向谨慎,对萨……对宇文护更是严防死守,他如何有可趁之机?”宇文邕虽不信宇文毓会在临终前口出恶言,却也不愿相信宇文护会因为检阅兵马那日的事对宇文毓下杀手。毕竟宇文护对他,自幼谆谆教导,始终爱护有加。
      宇文毓又咳了一阵,才道,“你可还记得你送来的那个厨子,我的饮食一直由他伺候,实则此人早已被宇文护收买。呵,日防夜防,却防不住他的连环计。”
      “什么?不可能?!怎么会……”宇文邕大骇,惊慌地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那厨子原是我府上的,他又岂能未卜先知预见我会将厨子送入宫中,提前收买人心?”
      宇文毓冷笑,“可见他是将你一并算计了,到如今,不知在你府里安插了多少暗桩呢。”
      宇文邕心里一惊,当初开府建牙,选府邸买奴仆,一应事宜尽是宇文护差人安排的。他看似离开了宇文护自立门户,实则一切都还在宇文护的掌控之中。宇文护或许从未动用过安插在宇文邕身边的势力,因为宇文邕一向对他言听计从毫无隐瞒,宇文护根本无需使用非常手段。
      然而的确不能排除,宇文护借由宇文邕之手,将势力伸向宇文毓身边。思及此处,宇文邕周身一阵恶寒,不由抱臂微颤。
      “既如此,如果……大哥真的……”宇文邕终是没有把不吉利的话说出来,“日后我亲自贴身保护贤儿,让大哥安心。”
      “祢罗突,”宇文毓暗沉的眼中涌起一丝泪光,“这正是我今日召你进宫的缘由。”
      “大哥有话尽管吩咐,弟弟但凭差遣。”到底是皇室血脉,宇文邕虽未及弱冠,却在宫闱与朝堂的动荡中迅速成长,愈发坚强镇定临危不乱。
      宇文毓吃力地抬了抬手,“扶我起来。”
      宇文邕依言扶着他坐起来,斜靠在床头。
      宇文毓拍了拍自己腰后的瓷枕,“把这个抱出来。”
      宇文邕小心翼翼地抱起瓷枕,却发现着瓷枕重得压手,内里还有金银玉器相撞的声音。他惊问,“这是……?”
      宇文毓点点头,轻声道,“是我病重之后藏的。随身伺候的几人中,虽大多是我的心腹,却也未必个个可靠。我在这内宫之中形同软禁,便是开启私库也难躲过宇文护的眼线。”他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四下看看,确认殿内依然只有他们两人,才继续道,“自我得知自己不中用了,便存了这份心思,趁人不备时便会藏些金子或是珠宝在这瓷枕中。今日你便将它带走,寻机将贤儿兄弟几人带到你府中,而后……带他们远走高飞,再也别回到长安了。”
      宇文贤是宇文毓的儿子,宇文毓今日有此一说,已是抱了必死之志。可怜他堂堂天子,为了给儿子积攒些保命的资财,竟须得日日趁伺候的人不备时将平时打赏人用的金银藏在枕头里,只怕过得连个普通富家翁都不如。
      宇文邕心酸地抱着瓷枕,低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的儿子却不知要向何处逃命去……”
      宇文毓与他说了这些话,精神已有些不济,合着眼只反复念叨着,“大哥对不起你们……明日走,趁早走,再别回来了……”
      宇文邕将瓷枕放回原位,又托着宇文毓的背扶他躺下。他低着头有意无意地为宇文毓整理着被角,声音极轻却字字有力,“大哥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侄儿们。可是我……”他抬起头,直视宇文毓的眼睛,“不会离开长安。不仅不会离开长安,我还要入主这吃人的皇宫,坐上这嗜血的帝座!”
      江山是他的父亲宇文泰挣下的,他幼时无心帝业盖因头上有几个哥哥顶着。到了这步田地,骨血中蛰伏的帝王英雄之气轰然觉醒,密密麻麻地袭向宇文皇室的破落残局。
      宇文毓用尽全身的力气摇头,看上去却也不过是濒死的雨在旱地挣扎罢了,枯瘦的手攥住宇文邕的衣袖,气息断断续续,“不可……万万不可……祢罗突,我不答应,我不能答应!你才十七岁,我不能……”
      “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求大哥。若大哥平安度过此劫也便罢了,如若不能,还望大哥留一纸诏书传位给我。余下的事,就交给弟弟了。”宇文邕目光平静,面沉如水。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任何事都再难移转他的心意。
      宇文毓还在挣扎着摇头,激动得几乎要坐起来,宇文邕却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想,如果是宇文护,一定会支持他的。这个抚养他长大的堂兄,教他建功立业本领,给他君临天下的底气,事事处处支持他理解他……到头来,他要南面称孤,需克服的第一个障碍,却恰恰是宇文护。
      障碍,意识到自己胸中竟然冒出了这个字眼,宇文邕心口一阵绞痛。
      “大哥若不传位与我,弟弟只能自己去找宇文护要了,届时只怕会更加艰难。”宇文邕说得不疾不徐,言语间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哄劝。
      “祢罗突,不要白送性命了……你斗不过,斗不过他的。”宇文毓目光浑浊,声音急切,湿红的眼角一抽一抽的。
      “我不想与谁斗,只是不想让大哥枉受委屈,不愿兄弟子侄们日日生活在阴霾之下。望大哥,扶弟弟一程。”宇文邕知道以宇文毓的状况,也不宜再逼他了,便又转而说了些让他保重身体的话,趁天黑前离宫了。
      (六)
      宇文邕再见宇文毓,是在宇文毓的灵堂上。
      宇文护宣告皇帝陛下龙驭上宾,召宗室子弟入宫哭灵,大多数人连宇文毓的面都没见到,宇文邕在宇文护跟前算是颇有颜面的,这才得以匆匆看了宇文毓的仪容一眼。
      虽然灵寝边上都摆上冰块镇着,宇文毓脸上却还是出现了死人身上才有的斑点,加之他死前已经虚弱不堪,宇文邕甚至辨认了许久才确定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也曾意气风发的大哥。
      看宇文毓的样子应是已死了几日了,或者是三日,亦或是四日。宇文护说他是昨日走的,那他便是昨日死的了。
      灵堂中人多眼杂,宇文护对宇文邕招了招手,宇文邕跟着他去了无人打扰的偏殿。
      宇文护挑了个顺眼的位置席地而坐,又挥了挥袖子,示意宇文邕也坐下。
      宇文邕跪坐在宇文护不远处,神色恹恹地看着地上铺的素毯,一看便知没什么心思和宇文护说话。
      宇文护却问,“祢罗突,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萨保哥哥叫我来,怎么反而问我是否有话对你说呢?”宇文邕是真的觉得疲倦,面对着权倾朝野的太师,竟然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宇文护笑了笑,似乎并不以为忤,“那我换个问法,宇文毓死前可跟你说了什么?”
      提起宇文毓,宇文邕才抬头看向他,“大哥跟我说,让我不要去查他是如何中毒的,不要去查竟是何人害他。”
      “但你还是查了。”宇文护似笑非笑地看着宇文邕,闲闲道。
      宇文邕心头一紧,却又很快释然,自己平日里办事用的全是宇文护为他培植的势力,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被他知道也是理所应当。
      宇文邕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明知问了便是示弱,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你既然知道我要查,为何不设法阻拦?”
      “我以为你会来问我,”宇文护无奈地耸了耸眉,“我想着许是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便由着你自己去查了。”
      宇文邕眼底是血色的不甘,“只怕不止是‘由着’我吧。”
      宇文邕查到是自己送给宇文毓的厨子日日给他下毒后,又顺着那厨子摸到了几个每日帮宇文护传话的人。奇怪的是,无论查到谁,一个个都是知无不言的,顺利得让宇文邕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有谁幕后主使着这些人诬陷宇文护的。
      可是宇文护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横竖都是要告诉你的,又何必让你白花工夫在这样的事上。”
      见宇文邕眼中有怨怼之色,宇文护猜到自己这样大约伤了半大孩子的自尊,不由出言描补,“这都是小事,大丈夫要历练也不比拘泥于薄物细故。”
      “薄物细故?”宇文邕眼里的泪如涨潮时的江水般聚集,他扑上去提起宇文护的衣襟,眼角血红欲滴,“你杀了我大哥!你杀了我亲生大哥!你说这是薄物细故?!”
      门外立时冲进两列侍卫,纷纷拔剑出鞘,指向宇文邕。
      宇文护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出去,守好门。”
      卫兵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低着头退了出去。
      宇文护眼风扫过宇文邕青筋暴起的手背,肃杀一笑,却透着不尽风流,“你不说我倒忘了,他才是你亲生兄长,我不过是个旁支的。”
      宇文邕目光微滞,忽觉此刻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踌躇之间又恼恨自己一句话就被宇文护扰乱了心神,倒仿佛是他的不是了。
      宇文护趁着他神思不属,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了揪在自己衣襟上的手,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地教导宇文邕,“去,坐回去,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宇文邕怔愣着坐回原处,精神又恍惚了。
      宇文护曲着手指在地上敲了两下,“若你想杀了我给你大哥报仇,光是这样对着我大吼大叫有什么用。不待你动手,就已经被外面冲进来的侍卫乱刀砍死了。若你不想杀我,便更不当如此了?”
      宇文邕扭过头来看向宇文护,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
      宇文护送袖子里掏出一卷文书扔在宇文邕面前,宇文邕打开粗略看了看便大为吃惊,“……鲁国公宇文邕,聪明果决,有文帝遗风,吾亡之后,当理天下……”
      宇文邕看到一半,眼泪偏扑簌而下,他捂着眼趴在诏书上,回想着宇文毓临终前无助的模样,痛哭不已。大哥终究是向他妥协了——宇文毓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这皇位了,与其让他自己去找宇文护求,被宇文护发现了他的心思,自然是由宇文毓下一道遗诏更好。
      宇文邕省却不少麻烦,也能减少宇文护的猜忌。
      宇文邕趴在地上哭时,宇文护便一下下轻抚他的脊背,不说话也不劝阻。
      待宇文邕哭够了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分外乌亮。他像幼时来求宇文护准他出府玩耍时那样,恳求的目光中藏着几分怯意。
      宇文护了然一笑,“你这便是想当皇帝了?”
      宇文邕温声答道,“大哥遗愿,我岂敢不从。”
      他看似恭顺一如从前,可宇文护总觉得这孩子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或许是长大了吧!娃娃长大成人,总会有些不同的,横竖祢罗突是不会算计他的,至于旁的……宇文护也懒得去想了,灵堂里还有一屋子的人和事等着他去绞尽脑汁呢。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一边往灵堂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愿意当就当吧。”
      宇文邕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年幼时那人也是这样,无数次在他提出各式各样有理无理要求时,不甚在意地说,“想做就做吧”或是“想去就去吧”。
      他甚至还在那潇洒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宠溺的笑意。
      宇文邕比看到宇文毓那带着几分纵容和保护的遗诏时更想哭了,眼睛痛得仿佛被灼烤,然而他仰起头闭上眼,生生忍下了那些眼泪。
      (七)
      宇文邕登基后越发乖顺了,大事小情总要请示了宇文护才下诏。宇文护老怀大慰,常常开玩笑说,“陛下年幼时有现今一半听话,臣也不至于早早白了头。”
      这倒的确是玩笑,他只有寥寥几根白发,梳上发髻就看不出来了,往那一站,只见积威深重,不见岁月无情。
      世人都以为宇文护已经杀红了眼,宇文邕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小儿势必也要成为刀下鬼,没想到他们兄友弟恭,从无龃龉。
      宇文邕原本就是宇文护教导长大的,昔年还没分府,宇文护检查他的课业时便是宇文护坐着他站着,时不时乖顺地给宇文护研墨捏肩。
      现在宇文邕当了皇帝,竟然还甘愿如此。
      宇文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受不起的,泰然安坐,一面批阅奏折,一面给宇文邕讲解,朝臣上什么样的奏章是什么意思,事情如何分轻重缓急,什么样的事该派什么样的人去做……事无巨细,倾囊相授。
      “萨保哥哥,这些事你还教给过别人吗?”宇文邕问宇文护,手上捶肩的动作却不停。
      宇文护扭了扭僵直的脖子,笑问,“教给谁?我那几个败家子吗?”
      这话宇文邕还是不好接,便只笑了笑,又给宇文护捶另一边。
      宇文护放下笔,转身看宇文邕,“这是怎么了?可是听到了什么话?”
      宇文邕低着头笑笑,“我能听到些什么,纵听到了,揣在肚子里只怕还没过夜,就全都告诉你了。”
      宇文护倒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他的权势日益彪炳,难免把几个儿子的野心养大了,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横行霸道不够,还想在朝堂中兴风作浪。
      宇文邕就算今天没听说,日后也会听说,宇文护轻叹了一声,“我那几个败家子虽不成器,却到底是我的子嗣,我终究是狠不下心的。也不指望他们将来能有什么作为,只给他们安排些不疼不痒的差事,让他们待我百年之后,也能体体面面地糊口便是了。”
      宇文邕自然早就听说了宇文护几个儿子的“好事”,却只当不知道,“只是想着哥哥这一身本领,若只教给我倒可惜了。”
      “凡事都看悟性,也不是谁都学得会的。况且这帝王心术,只教给该明白的人知道倒也够了。”宇文护与他说着话,已按习惯把奏章分了三摞:一摞是情势紧急的,他已经从速处理了;一摞是需要群臣商讨的,得留到上朝时再议;还有一摞则是些比鸡毛蒜皮只重一点的事,专门留给宇文邕练手的。
      宇文邕也不嫌繁琐,更不觉被轻视,高高兴兴搬着自己那一摞鸡毛蒜皮,去别的桌上批阅了。
      得益于从小在宇文护身边长大,他似乎深谙如何取信于这个兄长。既坐上了皇位,无欲无求如世外散人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若表现得太过急于掌权,便是他宇文邕,也没有信心不被猜忌。
      既要有进取之心,又不能触犯宇文护的权威,宇文邕知道该如何把握这个度。
      天长日久,宇文护对宇文邕越发信任,给他的权力和自由也就越来越大,大到宇文护身边的人都不得不起了防备之心。
      尉迟纲就曾提醒他,“小皇帝今非昔比,近来几件事办得颇得人心。我冷眼瞧着,他绝非甘心久居人下之人,大冢宰不得不防。”
      宇文护却不以为然,“他事情办得好,还不是我教他的,他也大了,自当有自己的主意,都已经当了皇帝了,怎么能叫居于人下呢?我死了,这些还不全都是他的。”
      尉迟纲见他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更觉事态严重,苦口婆心劝道,“怕就怕他有自己的主意啊!大冢宰春秋未高,又岂止他不会等不及先下手为强呢?”
      宇文护皱了皱眉,“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他是我养大的,到头来我竟要防着他不成?”
      “大冢宰!”忠言逆耳,尉迟纲深知这话如果自己不和他说,怕是更没有人敢说了,“近来朝中越来越多大臣提及还政之事,只怕正是小皇帝在试探您的心意。”
      “还政是迟早的事,只是如今齐国未平,还不是时候。”还政的声音近来确实不少,宇文护虽觉蹊跷,却从未觉得是宇文邕在背后推波助澜。宇文邕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瞒他,连少时第一次做了春梦,也是卷了自己的被褥去找他求助的。
      宇文护还记得那年他的小祢罗突只有十二岁,他起来就听见管家说四公子天不亮就在书房等他了,他心里明知半大孩子八成没什么正事,还是连早膳都没用就匆匆去书房了。宇文护赶到时,宇文邕正抱着一床褥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书房门口,一见到他眼圈都红了,看那样子原本是冲上来就要哭的,结果看见他身后还跟着管家,又退回去了,只咬着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一眼就看穿了小男娃的心事,屏退左右,只带他一人进了书房。其实看到宇文邕手里的褥子时,宇文护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是看着个头还没窜起来的男娃在地上铺开褥子让他给自己请大夫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宇文护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算来事情过去还没有几年,却仿佛已远得彷如隔世。宇文邕少时在他面前就像清浅的溪水一般,什么也藏不住,一眼就望到底了,可是这样一目了然的感觉,宇文护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一直不愿承认自己老了,可是人便是这样,年纪到了精神难免懈怠,很多事情不愿多思多虑,他懒得去想宇文邕到底哪里和原来不一样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宇文邕少时稚气未脱的样子。
      宇文护不着痕迹地叹了叹,想着还是再撑几年吧,总要肃清海内,将那些绊脚的碍眼的都整治了,把江山安安稳稳地交到祢罗突手中才好。
      (八)
      在宇文护的悉心调教与放任纵容之下,宇文邕羽翼渐丰,朝堂之中明里暗里拥护他的人越来越多,还政之说再度日渐喧沸。
      宇文护一党在朝中跋扈横行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方人马时常在朝堂上就针锋相对地争吵不休。宇文护的心腹几度劝他杀几个闹得最凶的以儆效尤,可他念及那些人是宇文邕好不容易培植起来,将来能一心辅佐他的,一直不曾动手,朝堂上的各种争论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宇文护倒不怕有人跳出来反对他,羊群里还有几只喜欢去别人家山头吃草的呢,更何况是人。吵吵嚷嚷跟他唱反调的,也未必都是向着宇文邕的,有的人就是天生反骨,见谁得势了便非要别具一格。
      他真正忧心的是宇文邕的态度。
      不管那些叫嚣着还政的大臣是不是宇文邕的人,宇文邕都该有个态度。宇文护的人痛斥还政一说,宇文护并未出言阻止,这便是他的态度。然而宇文邕呢,宇文邕除了在朝会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不得对大冢宰无礼,不可直呼大冢宰姓名”之外,并未对还政一事表态,难道这也是他的态度?
      宇文护坐在大殿之下唯一一把椅子上正出神,就听台阶上传来宇文邕的声音,“兹事体大,只怕还得大冢宰亲自领兵,将士们才能心安。”
      这是另一桩事了,突厥与大周早有约定,举两国之力共同讨伐齐国。
      齐国自然是得灭的,突厥也是隐患。可是这事由谁来做也不该由宇文护来做,三十多年前宇文护的母亲在战乱中被俘,幽禁齐国多年后,齐国知他如今是大周当轴处中的掣肘之人,特特将他母亲送了回来,以求两国间的和平。
      一头是与突厥有言在先,一头是送归老母的恩义。宇文护若出兵,便是不仁不义;若不出兵,便是背信食言。更何况,他长于治国,不善领兵。
      宇文护不觉心里一惊,手心里攥着一把凉汗。他微抬起头有些讶异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宇文邕,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了,这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吗?
      宇文邕却似浑然不觉般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他,又转而对群臣说,“朕早就说了,朕如今还年轻,还政一事为时尚早、为时尚早!齐国未平,天下未定,百姓还未安居乐业……若无大冢宰教导辅佐,卿等哪个自问能如他这般为朕分忧为国效力?”
      教训完群臣,宇文邕站起身面向宇文护,躬着背软声问道,“领兵出征之事,大冢宰意下如何?”
      明里尊崇,将他尽往高处抬,实则将他架于猛兽之上,让他骑猛兽而不可下。宇文护若不答应带兵出征齐国,便是自认该还政给皇帝了。这样的办法还是他教给宇文邕的,倒是学以致用了。
      宇文护仰面盯着宇文邕看了许久,面上始终不动声色。宇文邕到底年轻,又是他一手带大,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见他这般神情难免心虚,不觉间耳后的汗都已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
      就在宇文邕以为自己操之过急准备说些什么来描补时,宇文护淡淡地说,“既然陛下想让臣去,臣就去吧。”
      宇文邕一怔,平时在朝堂上,即便是宇文护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事,宇文邕拿着他拟的诏书念一遍,宇文护也会应一句“谨遵旨意”做做样子。
      可他方才说的是,“陛下想让臣去,臣就去吧。”
      “你愿意当就当吧……”
      “想做就做吧……”
      “想去就去吧……”
      宇文邕心口钝痛,双膝一软,登时便跌坐在座位上。
      群臣吓得一阵惊呼,免不了一通嘘寒问暖。
      离得最近的宇文护却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男子汉大丈夫,遇事慌什么?臣可没教过陛下这个。”
      宇文护说罢,起身向殿外走了,背对着宇文邕漫不经心地说,“陛下累了,都散了吧。”
      下朝后,尉迟纲随着宇文护回了他的官署,进门便说,“大冢宰,伐齐这一趟,你不能去!纵是暂且还政给小皇帝几日,朝中还是咱们的人多,大事若无您点头,小皇帝的政令也推不下去!”
      宇文护似乎有些疲惫,在矮桌旁径自坐下,摆了摆手说,“不能失信于突厥,否则下次再与他们合作就难了。”
      “这道理我也明白,但也不是非得您亲自去吧。不就是打仗么,我兄长和我谁不能去,您要去了可真是踩进沟里了!”尉迟纲生得牛高马大,在这屋里跺了跺脚,地板都“嘭嘭”作响。
      宇文护被他吵得头疼,揉着太阳穴说,“我和你兄长去,你留下守卫京师。”
      “大冢宰!这事情明显就有鬼,伐齐去不得,您得从长计议啊!”尉迟纲急得直挠头,他想不明白,连他这等刀比脑子快的粗人都能窥见端倪,宇文护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宇文护让人给尉迟纲上了一碗清心降火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浅浅地喝了一口,“这酒是我年轻时爱喝的,祢罗突一直记着,每逢年节都会送来。”
      尉迟纲无奈地叹了一声,“这不过是些迷眼的小恩小惠,大冢宰要什么没有,还需他巴儿巴儿地送来?您就是太过信赖他了!”
      宇文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笑道,“若与祢罗突都要相互算计,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尉迟纲把茶碗重重一放,“我不喝茶了,我也喝酒!若你们都去打齐国,我也去,留在京师也没什么意思。”
      宇文护略作思忖,“如今时机未到,齐国这一战咱们胜算不大。你兄长当年深受叔父赏识,又非我的朋党,不论胜败都不会受到牵连。你却不同了……”宇文护说着,抬头看了尉迟纲那憨直忠耿的大脑袋一眼,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回去了,改口道,“我给你安排些差事,你务必一一办好,待我回来检查。”
      尉迟纲见去不得齐国了,登时没了心情。他与宇文护年龄相仿,又素来交好,脾气上来也顾不得礼数了,没好气地站起身,嘟囔着“都快被人架空了还有心思安排差事呢”气哼哼地走了。
      宇文护看着那虎背熊腰的背影微微皱眉,也不知有朝一日若自己被清算,能否保下这厮一条命。
      (九)
      东征伐齐一战,果然兴师动众无功而返。
      宇文护不仅失了人望威信,还受了重伤,他在洛阳城外几乎身死,伤好之后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头发更是白了大半。
      回到京师前的那晚,宇文护和领头的几个将士一起宿在了驿站。跟在他身边的事贴身服侍了他多年侍从一面用汤婆子给他暖被窝一面嘀咕,“大冢宰这又是何苦呢?离京师就只剩这点路了,何必非等到明早呢?这驿站里什么都没有,连给您用的炭都是最普通的,现今稍有些脸面的官宦人家府里都不用这样的炭了。”
      宇文护就着窗外的雪景喝了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城门已经关了,便在外面凑合一宿吧。”
      那侍从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不愧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下人,见识比个县令也不差,听宇文护这样说,竟满不在乎道,“关了再开便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冢宰就是太宽和了,您是什么人,和他们能一样吗?若没有您,哪儿来的咱们大周,怎么能让您在驿站受这份罪呢?别说是城门才刚关上,纵是到了子夜,给您开个门还能怎么了?这城门若不能为您开,也没谁值得它开了。”
      侍从越说越起劲,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待到醒悟时,话已说出口了。
      宇文护虽身居高位,到底头上还有个皇帝,名义上还是在一人之下的。侍从这话,委实僭越了,宇文护越是持节把钺,越应当忌讳这样的话,古往今来功高盖主的人,要么取而代之自己称王,要么鸟尽弓藏死于非命。
      故而宇文护平时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侍从原以为自己这话必定要惹他不悦,不想宇文护竟只是笑笑,“我可不就是太宽和了,纵得你什么都敢说。”
      侍从还有些回不过神,大冢宰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吃了败仗反而越发无所顾忌了?
      宇文护并未与他多说,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翌日一早,宇文护进宫觐见皇帝。
      大殿之上,多了许多不熟悉的面孔,尽管在外征战时宇文护便收到不少密报称京中局势有变,亲眼见到后,宇文护还是颇为意外。
      他既欣慰又遗憾,小祢罗突终于长大了,自己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不过,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帝王想必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不仅不需要,大约还觉得他有些多余。
      宇文护衣袂一震,跪倒在地,叩首请罪,“罪臣宇文护叩见陛下,将士们浴血奋战,我军与齐军各有伤亡,臣指挥有失,请陛下降罪。”
      自从宇文护进殿,宇文邕的脑海便一片空白。他看着满头华发的宇文护,胸口有如压着一块巨石般,连喘息都吃力。他的萨保哥哥不是正值壮年吗,怎么会忽然老态毕现?
      见宇文护五体投地,宇文邕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急匆匆地便从御座上下来,冲到宇文护跟前将他扶起来。
      伤都好全了吗?
      以后可会有什么影响?
      在外时可有想我?
      受伤时可曾怨我?
      ……
      宇文邕一肚子的问题冲上了嗓子眼儿,可是群臣一张张面色凝重的脸让他不得不回过神,将这些问题尽数吞回。殿上不仅有宇文护的人,还有他父亲宇文泰留给他的老臣和他自己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心腹,他们都看着他呢。
      宇文邕紧紧抓着宇文护的手臂,终是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冠冕堂皇道,“但凡征战,总有胜负,来日方长,萨保哥哥平安回来就好。”
      宇文护被他拉着,虽跪不下去了,却还是一直谦卑地弓着背,“罪臣老迈,有负陛下重托,愿削爵解职,望陛下恩准。”
      这便是宇文护在示弱了,削爵解职这个结果远胜于还政,可说是大大超出了宇文邕的预期。
      可是,胜利似乎得来太过容易了,在宇文邕的记忆里,宇文护可不是轻易退让的人。让他同时交出军、政大权,宇文觉和宇文毓都竭尽全力地尝试过,最后不仅一样也未能夺回,反被宇文护猜忌以致丢了性命。
      如今这般急流勇退,只怕是韬光养晦的缓兵之计。若放虎归山必定后患无穷,就算他答应,支持他的那些人也不会答应。
      况且,开弓没有没有回头箭,他破釜沉舟和宇文护决裂,求得可不是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结果。为今之计只有一往无前,争出个你死我活。
      “大冢宰不必妄自菲薄,此次兵败非你一人之过,齐国的确该灭,突厥也不得不防,只是……都须得从长计议了。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大冢宰文质彬彬,武功赫赫,原本就是出将入相之才,若在此时退缩,又如何对得起我父文皇帝的嘱托?还是大冢宰认为我德不配位,不愿再辅佐了?”
      宇文邕口若悬河地说了许多,旁人或许云里雾里,宇文护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自己退到这一步,宇文邕还是不能放过他。
      此时解甲归田还能回北边老家做个富家翁,若仍留在朝堂中,来日他与祢罗突之间却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大周的基业是他叔父宇文泰一手创下,他看似把持多年,实则不过代有天下。他与宇文邕之间的权力交接也不该是传承,而是归还。
      传承是水到渠成的事,归还却是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借出的会担心收不回来,平生猜忌;欠债的将别人的东西日日握在手里,也难免忘了自己的位置失了分寸。
      这些道理宇文护自然不会不知道,可他一直以为庸俗的处世之道不配放在他和祢罗突之间。他们之间应当是相互信任,纵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两人通通声气便也说清了。
      没想到,是他想错了,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所谓信任,一直都只存在于他自负的臆想中,世事复杂多变,只要时日足够长,隔阂足够深,亲也能变疏,熟人也能变生人。
      “萨保哥哥”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悄然改换成“大冢宰”,他也没有必要再去向皇帝解释这一切了,况且,本来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从他出征之前就已经料到会有今日了,那时尉迟纲还道他是太过信任宇文邕。其实尉迟纲说得也对也不对,他并非不知宇文邕派他东征伐齐是作何想,只是觉得尽管如此也不想费心拆招了。
      他累了,想来宇文邕也很累了。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即使他不反抗,想要将他从大周的权力中心剔除,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的小祢罗突,宇文邕,终将长成一代英主,一把带领大周所向披靡的宝刀。
      这把宝刀由他磨砺成材,也需得以他的骨血开刃才能无坚不摧。
      不走就不走吧……
      宇文护俯身下拜,“承蒙天恩,臣非肝脑涂地不能报矣。”
      (十)
      太后寿辰,宇文邕请了宇文护来贺寿。
      含仁殿处处张灯结彩,宫人们却一个个噤若寒蝉,满殿没有一丝喜气。
      宇文邕坐在殿内望着窗户出神,他的同胞弟弟宇文直喊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听见。
      “陛下!陛下似乎心神不宁?可还记得咱们的暗号吗?待会儿宇文护进来,我等以陛下摔杯为号。埋伏在殿内的死士都是臣精挑细选出来的,必定能马到功成!”
      “我还有些话要问他,你切记听我号令,不要擅自行动。”宇文邕神色恹恹,教人看不出情绪。
      宇文直侧目瞟了自己这越来越有皇帝威仪的哥哥一眼,斟酌着提醒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陛下,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咱们不能一鼓作气取其性命,来日……只怕这江山都要易主了。”
      宇文邕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朕说,不要擅自行动,待会儿母亲也在殿上,我有分寸。”
      他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如惊雷般响宇文直耳边,宇文直立即跪在他身侧,五体投地道,“谨遵陛下旨意。”
      宇文邕目光扫过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的宇文直,没理睬他,把伺候的宫人叫过来,说,“出去问问,大冢宰到何处了。”
      那宫人出去问过传信的人,回来答道,“已在文安殿等候陛下了。”
      宇文邕这才对宇文直说,“去后殿埋伏着吧。”说罢,起身去文安殿见宇文护。
      例行拜见后,宇文邕引宇文护一同去含仁殿见太后。
      因是太后寿辰,路上他们不免说起宇文护的母亲。宇文护道,“我母亲生前时常念你的好,她说陛下推己及人,对别人的母亲都这样恭敬,对自己的母亲一定更加孝顺。”
      宇文邕笑道,“老夫人过奖了,大冢宰才是我朝有名的孝子。”
      宇文护似乎心情不错,随意得像聊家常似的,“我便与她说,他孝顺太后是应当的,孝顺你也是应当的,他连你儿子都孝顺,又岂会不孝顺你?”
      自东征回来后,宇文护已经有许久不曾这样和他说过话了,宇文邕有些奇怪,今天的宇文护好像特别放松似的。
      难道计划被他知道了?这是宇文邕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可是看宇文护的样子,又不像。
      君为臣纲先于父为子纲,宇文护这话乍一听亲密,实则僭越,以他近两年谨小慎微不让人抓一点把柄的作风,断不该无端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下怎么不说话?你这是不愿意孝顺臣了?”宇文护问。
      宇文邕正精神紧张地出神,陡然被问了这么一句,着实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答道,“我对你才不是孝顺。”
      “哦?不是孝顺?”宇文护饶有兴味地问,“那是什么?”
      宇文邕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是……是……”他将一张脸憋得通红,也没说出个像样的答案。
      宇文护刚才问得起劲儿,此时却又似乎不那么急于知道答案了,脸上的笑容不变,不甚在意道,“其实虚情假意也没什么不好的。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明明我不曾对他们疾言厉色,一个个见了我比耗子见了猫跑得还快。”
      “哥哥年轻时把泰半精力都用在教养我和几个弟弟身上,想来反倒疏于与侄儿们亲近……”宇文邕忽然哽住,宇文护方才说了什么?
      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
      他对他怎么会是虚情假意?!宇文护明明是……明明是他自出生以来最尊敬最信任最……最……最……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含仁殿,宇文护一改往日的谦让,率先迈入殿门。
      宇文邕望向藏着一百侍卫的后殿,陡然间心凉如水。
      是啊,他对宇文护何止是虚情假意,他们两方都早已机关算尽,只等一个你死我活。
      宇文护与太后寒暄后,太后请宇文护在大殿一侧坐下,宇文邕则像一个无权无爵的世家子一样,乖顺地站在宇文护身后侍奉。
      宇文护只带了一个侍卫,手捧木匣站在离宇文邕不远处。
      婢女给宇文邕上了一杯茶,宇文邕接过茶,手指攥紧了茶杯。
      宇文护的侍卫不由得看了那杯茶一样,宇文邕神态自若地喝了一口茶,笑问,“大冢宰这是给母后准备了什么宝贝,快些拿出来让弟弟我也开开眼吧。”
      宇文护回身深深看了宇文邕一眼,轻笑道,“急什么,你以后还有的是时间看呢。”
      宇文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总觉得今天宇文护说什么都别有深意。
      宇文护对他的侍卫挥了挥手,那侍卫走到殿中,躬身将木匣托在身前。
      宇文护指了指那木匣,道,“老臣的一点心意。”
      太后远不比宇文邕那般神情自若,僵着脸笑道,“多谢大冢宰,拿近一点让我看看。”
      侍卫依言弓着身子向前走了几步,离宇文护更远了些。
      太后对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快去呈上来。”
      就是这个时机!
      按照计划,宇文邕看准时机摔杯为号,埋伏在后殿的侍卫会瞬时冲上来,诛杀宇文护。他谋划数年,等的就是这一朝。殿内的侍卫都是他的心腹,从昨天夜里就偷偷埋伏在这里了,门外只有十来个守卫,就算站在宇文护那边,也支撑不到有人来救他。
      乱刀之下,宇文护必死无疑。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宇文邕忽然发现他不想看到宇文护横死在他眼前。宇文护何等英雄,他振兴宇文氏,化家为国,功绩比之宇文泰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算死,也应当死得体体面面,而非被乱刀砍死。
      百般纠结之下,宇文邕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宇文护身边的方几上。
      忽然,宇文护的侍卫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宇文邕心道不妙,那侍卫站的地方可以看到后殿,宇文直和侍卫们被发现了!
      宇文护何其警觉,不待宇文邕有所反应便已站起身。宇文邕心知此时若不动手,让宇文护逃了出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届时不仅今日的所有安排全部白费,这些日子的谋划也将毁于一旦,宇文直这些跟着他的人也都会死于宇文护手中。
      或许他还有许多利弊需要权衡,可这千钧一发之际,哪里有容他多想的时间?
      宇文护随手放在方几上的玉笏白生生地刺进宇文邕的视野,比起让宇文护死于他人之手,他情愿……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宇文邕气血翻涌,抄起那柄玉笏挥向了宇文护的后脑。宇文护瞬时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宇文邕颤抖着丢开了被鲜血染红半截的玉笏,扑通一声也跟着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不远处的宇文护爬去。“萨保哥哥,萨保哥哥……萨保哥哥!”
      他将宇文护从地上托起,手掌拂过宇文护的后脑,立时鲜血淋漓。鲜红的血迹与宇文护苍白的脸色同时映入他的眼中,宇文邕的身子颤抖不已,混乱之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旨意,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喊着昔日对宇文护的称呼。
      宇文护的侍卫寡不敌众,早已被宇文直带的人擒获。
      宇文直见宇文邕一副失了心智的模样,奓着胆子靠近了些。他用手按在宇文护颈间探了探,不由惊道,“陛下!贼人还没死!”
      宇文邕目光微动,嘶哑的声音中难掩兴奋,“没死……太医!快宣太医!”
      话音未落,宇文护竟缓缓睁开了眼。
      “祢罗突……”宇文护朝着宇文邕的脸吃力地抬起手。
      “陛下小心!”宇文直忽然暴起,一刀刺进了宇文护的心脏。
      滚热的血溅到了宇文邕脸上,他眼看着那只很快就要贴上自己面颊的手僵直片刻后,重重垂落。宇文护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带着几分高傲又宽和的笑意。
      宇文邕记得这抹笑,幼时宇文护教导他应当如何做一个鲜卑男儿时,便会这样笑。果然,尽管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宇文护还是艰难地说,“大行……不顾细谨,成就功业……总归会有牺牲。你是……是我大周天子,天地之间……唯你独尊,遇魔斩魔,佛挡杀佛。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萨保哥哥!我不想要唯吾独尊!我不想要了,不想要了……萨保哥哥!”宇文邕哭得不能自已,他用手捂住宇文护的心口,血却顺着指缝汩汩涌出。
      一同流走的,还有宇文护的生命的气息。
      宇文护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宇文邕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宇文邕凭着两人二十几年的羁绊,终于读懂了他的唇语,他说,“你长大了,不可再落泪了。”
      (尾声)
      宇文护死后,宇文邕为巩固皇权,将其子嗣党羽尽数诛杀。大周朝堂一时腥风血雨改天换日,朝臣与百姓也算见识了这位少年帝王的铁血手腕。
      却没人知道,宇文邕断断续续地病了一月有余,病愈之后但凡情绪大起大落都会发作咳血之症。待他病情稳定后,太后才差人将寿辰那日宇文护送给她的贺礼送了来。
      木匣是沉香木做的,细闻原应有一股幽香,宇文邕却一看见它,就闻到宫变那日含仁殿满殿的血腥味。
      他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匣。
      偌大一个木匣,居然什么奇珍异宝都没有,只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封奏章。其中一句寒暄的话没有,工工整整八条建议,建议了灭佛,建议了再度伐齐,建议了鲜卑与汉的融合……全是在帮他做一个好皇帝。
      宇文邕将奏章反复看了几遍,忽然明白了这封没有一句闲话的奏章,其实便是宇文护留给他的全部遗言——
      我知大限已至,只剩这些能帮你了。
      宇文护……恐怕早就知道了他自以为周密的计划,所以带着遗书从容赴死引颈就戮。
      他终于摆脱了宇文护,也永远失去了宇文护。
      宇文邕泪盈于睫却又生生忍住,仰面看着宇文护掌权时修葺的雕梁画柱,直到眼前的泪雾消散才轻轻合上眼。
      自此之后,宇文邕这一生都不曾再落泪。

      宇文护死后第二年,宇文邕下诏恢复了他的爵位。
      宇文护死后第五年,宇文邕攻破齐国都城,一统北方。
      宇文护死后第六年,宇文邕心愿已了,溘然长逝。闭眼之前口中一直含混不清地说着话,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太监轮流过来听了一遍,才依稀听出他是在说,“萨保哥哥,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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