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

　　终于在正午日头最毒之前，两人送完了全部的狐皮。
　　“时间正好，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杨三兴致勃勃，说着要去拉李平安的手。他的手凉凉的，似乎刚洗过又抹干净了，李平安知道他是怕自己手里有狐皮味道，估计是在里面洗了手出来的。但一想起那种味道，她还是止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大家都是以此为生，理应早就习惯，浮元子说她不是完全的狐狸，没办法变成狐狸也不会变成狐狸，对此事千万不要有负担。
　　远处人群闹哄哄的乱作一团，李平安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推着他去看发生何事。
　　原来是一名锦衣玉带的男子带着一群仆从围住了一个长得清秀干净的女孩。
　　“都看看都看看，她父亲可是白纸黑字将她抵押给了我，如今她父亲卷了细软跑了，我拿她回去是天经地义！
　　众人耳语纷纷。
　　“又一个了。”
　　“是啊，这楚雄看上哪个姑娘就强抢，他说的那些身契，谁信呢？这种手段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可怜这老王家女儿，自己父亲被人打死了，还要给污蔑是卷钱逃走。我们平头百姓人微言轻，即使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可谁又能替她说句话呢？”
　　杨三听个七七八八，自己已经猜到事情的大致经过，气愤道：“光天化日，公理何在！”
　　李平安赶紧拉住他，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先把事情听明白。
　　“这位大哥，我们是城外秋原镇的，这刚刚是怎么回事？”李平安问旁边一个大哥道。
　　大哥压低声音，语气愤懑：“秋原的？难怪。姑娘不知道，这楚雄是我们青城财老爷的独子，廿七之龄了，整日无所事事，游荡在街头小巷。只要是他看上眼的姑娘，就都强行带走，玩腻了就丢回街上来。我们都撞见好几次了咯，那些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受尽折磨，最后赤条条的被丢在大街上。被他抓过的姑娘们都自尽了，这不就是活阎王吗？”
　　“竟然还有这等事？！岂有此理！”杨三气的咬牙切齿，李平安按住他的手，继续问：“那这回是怎么一回事，这位姑娘的父亲其实是被他们打死的？”
　　“可不是嘛。他们之前在宽窄巷口围殴柳巷老王，把人打死了，装作无事发生的离开了，还是我们街坊给老王收的尸。老王是欠他钱，可那钱是他害老王打碎了他的玉茶杯，硬要老王赔的。如今老王头七未过，他们就来抢人，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动机何处，可不就稍加思索便猜到了么！”
　　李平安松开杨三：“你先不要动手，我寻个高处给你打掩护，一盏茶的时间就好，千万等我。”李平安怕他一个人吃亏，打算找个高处用箭帮他，但她知道凭杨三的性子，一定等不及她找好制高点。
　　果然，她刚在一处坡柳上坐下，杨三就已经和人打了起来。她拉出三枚箭羽，眯着一只眼瞄准。
　　“哪来的混物敢动你爷爷我？！”楚雄怒喝，横肉堆积的腰身不甚灵敏的扭动。周围仆从一拥而上，团团将他护住。杨三拢起一脚沙砾就往他们眼睛上踢去，仆从们本能的捂眼低头，杨三一人一脚裆下，招招都是市井街斗都嫌阴狠的手笔，不一会儿就倒下了一拨人。
　　可惜他们人数实在是多，一拨人倒下，另一拨人拔刀就直逼杨三面门而来。
　　李平安见时机到了，三箭连发射中了杨三背后砍来的三人的手肘，又赶紧抽出三枚射中了他们的小腿。
　　“有埋伏，有同伙！”一个贴身小厮模样的人大声吼叫，一边叫一边护住楚雄，一边抓过旁边的人挡住自己。
　　杨三一看还有走狗，刀风转头就朝这个小厮劈来，可他一转身，背后的人又纷纷朝他砍来。
　　“笨蛋！干嘛背对敌人。”李平安气的咬牙切齿，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是解决掉了他背后的那几个人。
　　楚雄连滚带爬的钻进马车跑了，小厮原本也欲钻进马车一同离开，却被他嫌拖累马车行动而一脚踢了出去，落在后面。他一面跑一面放出狠话：“下此别让我们在青城看见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杨三拾起地上石头就朝他扔去，正中后脑心。
　　在恶仆们的惨叫声中，杨三将姑娘扶起来，众人拍掌叫好，杨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李平安也从柳树上滑了下来。
　　“好人呐、好人呐，这位小公子快走吧，等会楚雄带更多人寻来了可就麻烦啦。”
　　“把王家姑娘交给我吧，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定不会让那恶霸发现，将人拉走了去。”
　　“还有我……”
　　“……”
　　众人接来出谋划策，打算帮杨三逃脱，这时候，一队官兵模样的人急匆匆的赶来，为首一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直肩窄腰，一身箭袖圆袍裁剪的妥帖利落，衬的人气质如松如柏。
　　“小朔？”来人皱眉问道。
　　杨三自知闯祸，不敢看他，规规矩矩的站好，李平安亦拉着手低着头，躲在杨三身后。
　　“平安竟也在？！”
　　“欸嘿嘿，小宋哥哥，好巧啊……”李平安赔个笑脸。
　　那人气的咬牙切齿，将他二人一手一个提了回去。
　　“今日这二人当街斗殴，我已带回丹心营惩戒。望大家千万不要效仿此二人，否则一样丹心营伺候。”
　　宋同泽将杨三李平安二人提回军营，语气十分不善：“说吧，是怎么回事。”
　　“小宋哥你是不知道哇，那个楚雄不是个人……”
　　“小宋哥哥你是不知道哇，这件事简直丧尽天良……”
　　杨三和李平安争着开口，活像是两只小狗在外跟别的恶犬打了一架，看到了家中大犬，激动的左一声右一声争抢着要跟大狗说理。
　　“一个个说！”宋同泽揉了揉眉心，听他二人说明白事情经过，叹了口气。
　　“楚雄什么为人，干了什么坏事，我日夜都在城里，怎么会不清楚？我气的是你们实在是太冲动，如此公然与楚家为敌，我怕你们会吃亏，会连累家中亲朋，知道吗！”
　　杨三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自家二哥的信交给宋同泽，宋同泽纠缠在一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了：“阿月还给我捎了信？快给我拿来。”
　　此招果然奏效，李平安接着说：“杨二哥哥很挂念你呢，说他最近新研制了一种箭镝，要同你探讨探讨实用性呢。”
　　“是吗那我今日下了营便去找阿月嘿嘿嘿……不是，现在是在说你俩闯的祸，不要打岔！”
　　宋同泽嘴上说的好似天要塌了一般，但他行动却并无急迫。李平安猜到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果不其然，他接着说：“要不了多久楚家那边就会来人要你们，我会跟他说你们早已被我打了板子丢出城外奄奄一息。你们现在赶紧回去，不然到时楚家人来了城外把守搜寻，你们更回不去了。”
　　杨三连连答应，带着李平安出去了，走的时候走的是偏门，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二人紧赶回秋原，眼看着快到镇上了，一路上却越走越寂静，好似连林中飘下的落叶都停下了。
　　“杨三，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李平安握紧了缰绳，忍不住往杨三身边挪了挪。
　　杨三的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别怕。”
　　他只说出这两个字，李平安不知道他到底有几桶水，心里还是没底。
　　前方突然起了一阵浓的化不开的白雾，旁边的林地里响起了一阵沙沙声。白雾里，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身形逐渐显现。
　　一股邪风直冲两人面门拍来，李平安被这股邪风激的身体里窜起一阵热流，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有一种上移的冲动，两颗尖牙似乎要顶出来，尾椎处不断发热。随之而来的，是变成竖瞳的眼睛，不过她自己看不到。
　　危急时刻，浮元子曾教过的心诀涌上心头，她默念几遍，这些变化都消失了。再抬眼时，她发现自己居然能清楚看见对面雾里是一个怎样的生物，甚至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且呛人的花椒和焚烧东西混杂的味道。
　　那是一个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是蜈蚣的怪物，额上生着三对紫目，额角有一对金翅。他缓缓举起了手，周围沙沙声大作，李平安的后背都被冷汗濡湿了，自言自语的喃喃：“这是……蜈蚣精吗？他周围呕……”他周围尽是些密密麻麻层层堆叠的大小蜈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徒子徒孙”。
　　杨三没有空去在意她的异样，他正色道：“什么蜈蚣精，我怎么看不到？”
　　李平安有所犹豫，可是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愈来愈近，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杨三率先说：“平安，你先回去找我哥，就告诉他‘带桃骨来’他就明白了，好吗？”
　　李平安连忙答应，拿起弓箭就朝车后爬去，用尽平生最大力气奔跑着。一路跑，一路踩着地上围过来的井绳粗的蜈蚣，弓箭都射完了。李平安几乎是哭着喊出那个能救命的名字：“浮元子——！！“
　　不过呼吸间，一道白光携着凌厉的风势从天上劈下来，地上密密麻麻扭堆在一起的蜈蚣顷刻间变成一股灰烟，一个懒洋洋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怎么还是那么调皮？这回是捅了臭虫窝了么。”
　　一只雪白的大狐狸漂浮在空中，人未现身话音先到，他说完还嫌弃的弹了弹飘到他近处的虫灰。
　　李平安见到他腿脚顿时软了下来，堪堪就要往地上摔去，一团松软柔顺的大尾巴托住了她。
　　“浮元子快去救杨三，他被蜈蚣精缠住了！”李平安扶着他的尾巴站起来，推着空中的浮元子往杨三那边去。浮元子不以为然：“会有人管的，哪用我插手。这么久没见我了，也不愿多说两句话吗。”
　　“生死关头哪管得了这些，快去快去！”
　　浮元子拿她没法，两爪一叉，狐腿一蹬，眨眼间变作一道白光向杨三那边去了。
　　为了不引起怀疑，李平安一刻不歇的去找杨二。她还没到镇上，远远的就看见杨二和另外两个一男一女站在大道上，好像在等什么人一样。
　　“平安，小朔呢？你们可有遇上什么麻烦？”杨二料事如神，李平安来不及多想，气喘吁吁的把他们的遭遇都说了，杨二身后那一身黑衣银铁、抱着一把细伞的女子对他说道：“果然是圈养的妖怪，柳先生算的分毫不差。我们这就去把那妖物剁了，好回去跟柳先生交差。”
　　她身边那男子手腕足上四坨粗大的黑铁，背上一轮重锤，也不知会不会有那镇河的石狮重。他低低开口：“红玉，不可轻敌。柳先生说那妖物可是《百妖谱》有名在册的‘千足’，我们三人合力也未必能制服它。总之先控制住它，万事有柳先生。”
　　‘柳先生’这个名字十分好用，那名叫红玉的女子果真不再说话，杨二安抚了李平安，让她安心回家等着，等杨朔回来了叫他来给自己报平安。
　　等他们离去，李平安才后知后觉他们的奇怪之处。
　　等等，难道他们就是浮元子口中“会来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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